就连敏若这个念了少说二十年医书都都快被他骗过去了,康熙虽也通些医理,却只是略通,当然十分相信他的话——也不仅是窦春庭的话,更是整个太医院给法喀诊过脉的太医的话。
    太医们的水平敏若心里有数,高是高,为了明哲保身也往往习惯把话往严重里说。敏若现在只想康熙快点出去,然后她亲眼瞧瞧法喀的伤势、搭一搭法喀的脉。
    幸好康熙最近抽风一样地善解人意,见敏若坐在床边握着法喀的手默默垂泪,便叹了一声,对法喀道:“你姐姐吓坏了,你陪她说说话吧。”
    旋即起身离去。
    屋门一关上,敏若立刻给兰芳使了个眼色,她慢悠悠踱步似的从窗边一路溜达到门口。敏若快速搭上法喀的脉,面色一沉,“你对自己也太狠了……”
    她说话用的是气声,很低,又有掩藏不住的恼火,“你就不想想若真有个意外,你叫海藿娜和斐钰怎么办?”
    法喀苦笑,“那一火铳也罢,那一箭是正冲着我的心口来的,我若完全避过,便错失斩首准噶尔之机,用肩胛处生受了,虽会留些后遗症,却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你就没想过还可能会伤到肺脉?”敏若打眼一看就知道法喀那一箭不是完全扎在肩胛处的,箭伤带到肺脉,日后必会留下疾症,轻则换季咳嗽些,重则牵连心脉。
    幸而……法喀身上的伤还不算重,康熙说的太医说若好生保养不会影响寿数的话是真的。
    康熙想来是知道法喀伤到了肺脉,所以才会隐带愧疚地思虑那般周全。
    法喀冲敏若一笑,敏若瞪他一眼,鼻子又有些发酸,“你这一出铤而走险,可知把海藿娜吓成什么样子了?”
    “日后,我们还会有许多平静安稳的年月。太子逐渐长成,前朝并不安稳,我借此机会能从领兵之位上退下来,是件好事。”法喀艰难地拉住她的手,“姐姐,不要伤心,不要怕。”
    敏若侧过头去擦了擦眼睛,“你叫我如何不害怕!……你这身子得好好调养,脏腑伤虽不严重,可从此之后也要注意。回头我将药膳方整理出来,交给海藿娜,让她一年四季应时顿顿盯着你吃。”
    法喀从善如流,笑道:“只要姐姐不气了,便是让我生吞黄连我也得吃啊。”
    敏若白他一眼,“黄连煎汤才苦,你也想尝尝吗?”
    二人这样一个来回,气氛倒是隐隐松快一些。敏若叹了口气,挽袖给法喀换了伤药,又将洁净的棉布缠绕回去,不忘叮嘱道:“裹伤的棉布用之前要在水中煮得滚沸了,太阳底下晒干再用。防着些灰尘。”
    法喀一一点头,敏若叹了口气,道:“我隐隐料到会有这一天,却不想你如此果断,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战场上是最好的机会,姐姐。”法喀道:“此次准噶尔落败,他那侄子盘踞漠西与大清联手,虽是野心勃勃之人,可一二十年内底气不足,尚不会与大清撕破脸面。此次由我斩首噶尔丹,功勋已足,若不借此机会退下,只恐日后牵涉到党争之中,也怕……君心难测。”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清晰,声音却很低。敏若听了,心里感慨万千,最终只摸了摸他的头,道:“你长大了。”
    党争不可怕,只要法喀简在帝心一日,他在前朝便能稳如泰山。可怕的是在他手握重兵的同时,康熙对他的信任逐渐转化为忌惮。借此机会卸下兵权,日后哪怕任九门提督,有康熙的信任,也不怕有风险。
    这其中关窍懂得都懂,可能如法喀这般当机立断,拼着留下伤疾也要借机退下,又有几个人?
    敏若瞥了他一眼,眉目又柔和一些,“地方掌控得不错,穴位经络脏腑图没白背。”
    法喀的伤势自然是他自己控制住的,如果将肩胛完全伤透,一只手不能拉弓搭箭,虽是消除了全部的隐患,也可彻底葬送了日后。就这样肩胛、肺脉两处都伤了,听起来严重,但其实又能养回八九分是最好的。
    留下的那一二分后遗症,日后正好加以运用,保全自身。
    见她神情不像方才那样严肃了,法喀也笑,眉眼弯弯的,二十多岁的人了,瞧着还如十几岁的时候一般。
    他道:“我不求再添功勋,也不想再进一步。只要能与海藿娜好好地过日子,知道姐姐你与孩子们在宫里平安,便知足了。”
    “姐姐在呢,你这伤不会白受。”她在康熙面前不是白哭的,往后的几十年也不会白过。台子都搭成这样了,若还不能叫法喀后半生平坦,远离帝王猜忌,那她可真是白混这么多年了。
    法喀就冲她笑,蹭着她摸自己头的手,道:“姐姐你好好的就好。”
    三藩时献计破吴、冲锋大破准噶尔军队、亲自斩首噶尔丹的功绩已足够保他留名青史,保他至少未来十年内,站在大清武将之首。
    他不求再进一步,不求建立不世之功勋。只要妻女姊甥平安,一家人都能安稳度日,便令他万分满足了。
    敏若摸着他光溜溜的脑门,当年这样摸,觉得这孩子笑起来哈士奇似的,怪好玩的,现在这样摸,心里又软又怜惜。
    她道:“姐姐永远在,永远都会好好的,你放心。”
    这样轻松柔和的氛围持续了一会,敏若又说起康熙有意为斐钰与十四阿哥赐婚的事情,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已替斐钰回绝了。这不是好婚事,斐钰还是嫁一户寻常人家的子弟,便是不如咱们家,也比嫁入皇家强。”
    这桩婚事,康熙目前确实是抱着为法喀打算的心理赐下的。如今太子地位尚还稳固,继位之后,这些皇子们少不得混个亲王、郡王。
    届时斐钰便是板上钉钉的王妃。而与斐钰年岁相仿的皇阿哥里,十三阿哥的生母只是庶妃,不比十四阿哥的额娘是德妃,掌管宫务的五妃之一,身份远远优越于十三阿哥。
    至少在康熙看来,十四阿哥是个对斐钰而言的好选择。
    但敏若不这样想,很显然,法喀也不这样想。
    听敏若这样说,法喀立即郑重起来,点头道:“我与海藿娜也是这样想的,姐姐放心。只是……姐姐你回绝了这门婚事,皇上不会恼您吧?”
    敏若瞧着他一笑,道:“我在宫里沉浮十二年,你放心吧。若能让皇上因这个就恼了我,那我又何来的今日?”
    法喀松了口气,放下些心,又道:“姐姐,只要你好,只要你好好的。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会为海藿娜和斐钰撑起一片天地。我也希望这片天地多少能为你这遮挡些风雨,但这些年,好像一直都是你在为我们遮风挡雨……”
    他心里有些落寞,自责自己的无能。敏若抬手,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又怎知你未曾为我遮风挡雨过?你不知宫内有多少人羡慕我有你这么个出息的弟弟呢。”
    法喀这才打起精神来。敏若带着安儿和瑞初来的,扎扎实实地在府里住了几日,康熙特许,又是碰到这样的事,宫内倒没人拈酸,但也难免传出些难听的话,荣妃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没等她动作,便被书芳和黛澜联手给涅灭了。
    一个是执掌宫权的五妃之一,一个是宫内二贵妃之一,敏若不在,东西六宫里黛澜就是最大的,这两个一个有名一个有名有权,收拾人顺理成章,都不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阿娜日在宁寿宫召了宫内几处管事敲打,发了好大的一通火气。如今后宫里就属太后的排面最大,她又有得力的娘家依仗,虽只是无宠妃位,也无人敢轻视。
    如此不出一日,宫内顿时消停下来,东西六宫加起来半句闲言碎语、诅咒法喀的话都听不到。
    这件事她们默契地没有告诉敏若,但敏若还是通过兰杜的口知道了,兰杜气得很,又有些欣慰,“主子您与几位娘娘相交一场,到底没交错。”
    “该备些新鲜东西谢她们才是。”敏若在宫里活了两辈子,见多了人心诡谲纷杂,倒是未因这事恼,垂头细细翻看研读着窦春庭开给法喀的方子。
    见她并不在意,兰杜微微松了口气,道:“今儿个天有些凉,奴才叫人将火炕烧起来,那烟道却还是通的!”
    寻常火炕一二年不用,烟道就潮得厉害或者往外冒烟了,如今还是通的,说明这些年这间院子一直有人顾着收拾。
    便是那日刚随着敏若回来时,她恍然间也觉着,好像还是当年敏若刚刚接到正式册封的圣旨的时候,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布置悉如当年,就好像敏若从未从这间屋子里离开一样。
    但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颜色最鲜亮的纱罗也不能历经十几年而不变色,如今屋子里的帐子是当年同样的质地、颜色,却不是当年那一匹了。
    敏若闻此,才轻轻叹了口气,兰杜笑着道:“可见咱们小公爷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您呢……”
    “他是个心软、念情的孩子……”却为了家族亲人,不得不在朝堂上盘算人心势力朝局。
    敏若闭目一叹,摇头道:“不说这个了。我要的药材都弄来了吗?”
    “天黑前,张掌柜、辛掌柜和兰齐便把您要的东西弄齐送来了。”兰杜笑着道。
    敏若点点头,“明日开始制药,叫安儿和瑞初早些起来瞧着。”
    “是。”兰杜笑着应了是。
    敏若在府里住了一旬左右,做了一批前世得的、这辈子试来还有效的宫廷秘方金疮药和壮筋骨脏腑的药丸,窦春庭后头几天看她的眼神简直都在发亮。
    药配齐了,敏若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她肚子里那点墨水她还是清楚的,这些方子、牛痘和“治疟神方”都靠拾人牙慧得的,窦春庭这眼神她可担待不起。
    回到宫里之后,敏若承受了一番来自朋友和学生们的热烈关怀。将从宫外带回来的东西分给她们,便开始准备复课。
    已快冬月里了,再不抓紧,很快就要到了她自己给公主们定的“避寒假”的日子了。但如今看康熙的口风,绣莹明年便将与钟若的次子乌尔衮完婚,她却还有些东西没教完,少不得紧赶着课时,不好多耽搁。
    她这边带领着公主们搞“假前突击”,不想回宫第二日,康熙突然劈给她一道惊雷。
    “你在宫外那段日子里,静彤求见朕,希望朕为她与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赐婚。”康熙说起这话,神情平淡得好像不是在提起自己女儿的婚事。
    他道:“你知道,策妄阿拉布坦不算良配。你……你再问问静彤吧,她们与你一向无话不谈,你问问她,若是她不后悔,朕便为她赐婚了。”
    敏若有些坐不住了。
    策妄阿拉布坦是数月前被法喀弄死的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的侄子,他的父亲是准噶尔部前任大汗,在他父亲被暗杀死亡后,噶尔丹在达赖喇嘛与和硕特部首领的支持下夺取了汗位,他便率部归顺。
    这里不得不说一嘴的是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与噶尔丹和策妄阿拉布坦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鄂齐尔图汗的孙女阿奴首先嫁给了策妄阿拉布坦的父亲僧格,僧格死后,鄂齐尔图汗支持噶尔丹上位成为准噶尔的首领,准噶尔又按照旧俗迎娶了他的孙女、自己的嫂子作为可敦。
    但随后,噶尔丹便强抢了正在与策妄阿拉布坦议婚的阿奴的妹妹阿海,又因鄂齐尔图汗收容了他逃窜的政敌叔叔与鄂齐尔图汗闹翻,大肆举兵攻打和硕特部。三方关系就此彻底崩裂。
    鄂齐尔图汗最终选择归降准噶尔寻求安稳,策妄阿拉布坦则被迫带领僧格的旧部流亡离开准噶尔部,并与大清寻求合作,期望联手彻底弄死准噶尔,夺回属于他父亲,也应属于他的汗位。
    蛰伏一段时间后,策妄阿拉布坦抓准时机,在噶尔丹攻打喀尔喀部时趁机发兵篡权,攻占了准噶尔部领地,逼得噶尔丹不得不留驻科布多,无法返回准噶尔部。
    康熙看出此人能屈能伸、野心勃勃,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这又确实是个极好的、彻底按死噶尔丹的机会,当即决定先灭噶尔丹,再谋后事。
    他自信以大清今日之兵强马壮,策妄阿拉布坦至少得窝于准噶尔原地老实个二十年。
    而清军攻打噶尔丹部时的猛烈攻势也确实震慑到了策妄阿拉布坦,这边大军得胜还朝后没多久,策妄阿拉布坦便派人送书,希望结为友好之邦,并献上噶尔丹与阿奴的爱子塞布腾巴尔珠尔的人头以示好。
    但血淋淋的一颗头被送到御前,其中是否也有示威之意,人人心里都清楚。
    康熙本来其实也有与策妄阿拉布坦联姻之意,但多少有些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因策妄阿拉布坦已有可敦,而有些迟疑。
    静彤却看准时机,当机立断,来到御前请求康熙将她赐婚给策妄阿拉布坦,愿代大清与准噶尔部结为姻亲之好,代父掌控准噶尔部。
    康熙迟疑了。
    之所以没有一锤子敲定此事,或许是他还顾念着那一点父女之情。但作为帝王,他知道这一桩婚事、静彤的想法若是能成会给他带来的好处,所以他又没有拒绝。
    而是在敏若回宫之后,找上敏若,希望她问清楚静彤的心思。
    如果静彤心意不坚,那到了准噶尔部也只是结一时的姻亲之好。如果静彤真的坚定地有了想法目标,那作为一个帝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敏若听到这个消息,有一瞬间的震惊,却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静彤这位康熙的三公主在历史上似乎默默无名,但敏若教导她十几年,怎会不知她的心性果决、野心勃勃毫不弱于她那有“海蚌公主”美称的四妹恬雅。
    静彤做出这个决定,她并不意外。策妄阿拉布坦,准噶尔部……是能成就静彤野心的好人选、好地方。
    但同时,远离大清,群狼环伺,静彤也容易悄无声息地,死在准噶尔部。
    在她死后,康熙或许会将她的死扣在策妄阿拉布坦头上,发兵征讨准噶尔部,也有可能问责准噶尔部,得到利益而不发兵。
    端看届时,大清的兵力与朝局。
    想来,静彤也明白这一点。
    她如果死在了准噶尔部,她的皇父未必会为她报仇。
    敏若见到静彤,只说了这件事。
    静彤冲她一笑,笑得甚是明媚清朗,眼中却有一种名为“野心”的光在浮动。
    她说:“老师,我是您教出来的。我相信,我不会输。”
    她会在准噶尔部笑到最后,成为准噶尔部的……王。
    敏若握紧了她的手,却说不出阻拦的话来。
    半晌,敏若道:“你汗阿玛为你看中了喀喇沁部杜棱郡王的次子噶尔臧,若你下嫁,他便将会承袭王爵。”
    “大姐姐已与般迪成婚数月,她在公主府开设学堂,授蒙古孩童清语、汉语、文字,并在科尔沁军队回到科尔沁之后亲自慰问死亡将士家属、从公主府银库支与抚恤银两、用带去的药粉医方医治伤员,得到了额伊勒德格公主1的称号,获得了在科尔沁的名望与尊重。
    她还打算在明年带领科尔沁部百姓开垦田地。她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善良仁爱公主,我若嫁去喀喇沁部,想来也需以此作为参摄政事的开端。但我不想,老师。”
    静彤平静地诉说着,“我希望成为恩和公主2,更想成为准噶尔部的王。策妄阿拉布坦已有可敦也没关系,我只要以大清公主之身,成为他的妻子,进入准噶尔部。”
    她跪下来,扶着敏若的膝,“现在您的学生想要去开辟自己的天下,征服一片正被野心勃勃之辈统治的、曾对大清产生过威胁的土地。老师,您支持我吗?”
    敏若静了一瞬,低下身,握住她的手,“山高水远、去路迢迢,珍重。……我会照顾好你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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