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间,对上窦春庭和兰杜的目光,三人目光交汇,敏若微微垂了垂眼,二人会意,各自下去忙碌。
    书芳等宫人都退得差不多,见没有外人了,才问:“姐姐,怎么了?你从前最不信那些的。”
    “借这个机会,我想出宫去住段日子,清静清静。这段日子宫里人言是非嘈杂扰人,我实在不耐烦应付。”敏若道。
    这倒是她一贯的路数,兰芳听了并未怀疑。阿娜日长叹一口气,道:“其实宫外也好,我听蓁蓁说,你那庄子真是个好地方。若不是进了这宫里,能在那庄子上过一辈子也定是极好的。……哪都比宫里好,这宫里就是嘴碎的人多,在宫外还能清静些,好好养病。”
    敏若又看向兰芳,道:“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快回去歇着吧。怎么了这是?”
    “书芳有身子了!”阿娜日无奈道:“那日要告诉你,你又不见人,如今成了最后知道的吧?”
    “啊?!”敏若一时有些震惊,书芳抿唇轻笑笑,“宫里人还不知道呢,皇上也不知道,姐姐不是最后知道的。没到两个月呢,窦太医说喜脉还不大明显,我想着如今宣扬出去只怕不好,且就等等吧。”
    “那你更得回去歇着了!”敏若连忙道:“诶唷,赵嬷嬷……我把她留下看家,回头你到了月份,直接来领人!”
    书芳道:“好了,都这样了,就别操心了。快闭眼歇歇吧,我们在这坐会就走了。”
    “你快回去!”敏若坚持道:“你如今的身子是最不能受病的,我这风寒眼看严重,定会过人,你若中了招,那就是我天大的罪过了!”
    书芳本没觉着有多么要紧,架不住她坚持,只能应下。为了不让她一个人出去招眼,阿娜日便也一起走了,临去前不忘叮嘱敏若:“你若想出去住住,喇嘛们该怎么说我心里都有数了,你就放心吧。”
    “我还想摆一个人一道,让兰杜安排,你就别插手了。”敏若道,阿娜日虽然脑子里那根与这些阴私谋算搭边的筋不算太长,但敏若这已经不算暗示了,简直是明晃晃的明示,她想听不懂都难。
    但阿娜日也只能听出敏若是要搞事,却想不通敏若要搞谁。心里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口中连忙答应着,“你既然有打算了,那我就不给你添乱。但京里几个有名的喇嘛我都是熟悉的,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便招呼我一声便是。”
    敏若笑着点点头。
    这口锅要叩到索额图脑袋上,实在是简单极了。
    她的计划很简单,喇嘛萨满们入宫前如果被暗示是来给贵妃娘娘驱邪、祈福的,他们来敏若这摆了一番把式,出去对康熙就肯定会按照自己听说的方向大说特说一番。
    那些喇嘛多年忽悠蒙古高层,本事自不必说。就说那些从前在关外老家混、跟着满清政权鸡犬升天的萨满们,察言观色、迎合上意的本事更是许多人拍马都不能及的。
    为了保证“周全”,他们入宫前必然会向宫人打听敏若的情况,得到他们以为的暗示后,就会顺着那条线索大加渲染,从此在敏若规划好的路上帮敏若跑出十万八千里去。
    他们当然不会把话说得很清楚,但他们说贵妃身边有“邪晦之气”,那这邪晦之气是怎么来的呢??
    他们不会说清楚,但康熙自己会想啊!
    而且康熙作为紫禁城里最大的聪明人(他自认为的),心理分析必然是鞭辟入里,自己深信不疑!
    邪晦之气从哪来?有人针对贵妃啊,不然贵妃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短期内昏迷两次而且每次都持续发热呢?
    邪晦之气怎么来的?总不过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呗。
    比起那些稻草人、布娃娃的“传统”巫蛊手段,现在的满清高层、包括康熙本人,在涉及巫蛊方面还是会下意识地联想到喇嘛萨满。
    清朝严禁王公大臣私自结交喇嘛,当年老安亲王岳乐私留喇嘛,丢了宗人府权和议政之权,当中虽然有康熙借题发挥之意,但也可见康熙对于王公大臣私下结交喇嘛的忌惮。
    而巧了,最近京里,结交喇嘛又和敏若有旧怨的人就一个,那就是康熙的舅丈人、敏若的好冤大头——索额图。
    他那喇嘛说来与敏若也有些渊源。
    索额图从前对那些喇嘛萨满之事最是不屑一顾,也从来不屑结交喇嘛萨满,可如今这不是时不似从前……他被敏若的药搞不行了。
    虽然已经很多年未能“一振雄风”,但他心里还是怀揣着一点希望的,所以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寻医问药,偏方吃了两大筐,就连江湖郎中提出先解毒、再扶气的治疗方法,让他生生喝了一旬的黄连汤,他都没有退缩过,咬着牙喝下去了。
    后来那郎中跑得不见人影,索额图也不能因此事声张,想要给他按个偷窃的名头把人抓捕回来,又因为法喀咬得紧,他自己说不清楚而没能成事,最能咬着牙吃下闷亏,命人私下查访那江湖郎中,当然也不可能有消息了。
    近日有人给他举荐了一位听说颇擅医道的喇嘛,索额图一开始没当回事,只死马当活马医,与那喇嘛见了一面。没想到那喇嘛虽名不见经传,可竟颇有些才能,与他浅谈一番,他便被说动了两分,将喇嘛请到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然后扭扭捏捏地请喇嘛给他看诊一番。
    喇嘛亲自支起炉子,要了一堆珍贵药材,在院内支起大锅,除了那些珍贵药材外,又放入了自己神神秘秘的珍稀药引一起熬煮,每日送给索额图两碗汤药,并说必须吃足三个月才能有成效。
    算来索额图如今应该吃了也有一旬了,别的效用没有,但每日倒是红光满面的,人人都说他气色好了,索额图心里对喇嘛就更信服,每日药都喝得倍起劲。
    至于他真正喝的是什么……如果泥巴黄连汤也可以治病的话……
    正在府里,每日咕咚咕咚两大碗,一心盼望治好病之后的美好生活的索额图并不知道,有一口大锅,正在从天而降,扣到他脑袋上的路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论给人扣锅这种技能,敏若还从没失手过。
    萨满、喇嘛们入宫又是唱跳又是念咒地折腾了一番后,敏若的病情似乎略有好转——其实是窦春庭开的治风寒的药上劲了。敏若的病可以说全是自己作死做出来的,一开始可能只是稍微受了点风,后来不肯撂笔持续费神,便发展成了重风寒。
    康熙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他被忽悠得感觉敏若好像得了什么大病一样,短时间内两次昏迷与发热也确实很吓人。忽然听说敏若有好转,便又想起了萨满喇嘛们的话。
    敏若前两日发热发得厉害,总算有一日退了热,前一夜听殿外好像落了雪,躺在床上抓耳挠腮地心痒痒,可闭着眼睛想也知道兰杜不可能让她到窗边去看,只能长叹一口气,玩弄手指消磨时间。
    没错,兰杜现在连书都不许她看了。
    真是反了天了!
    被兰杜管得死死的、没有一点耍赖余地的敏若,以一种完美的咸鱼姿态瘫在床上,仰头望天,留下龙王悲愤的眼泪。
    她正在脑子里侃大山消磨时间,忽然听到几声闷闷的敲窗声,短促的两下,清晰有力。
    敏若一下子清醒过来,整了整被子在床上躺出端正矜雅的姿势后阖上眼。
    康熙没带大摇大摆的仪仗,也没带许多宫人来。他径自进了永寿宫,问迎出来的兰杜:“贵妃怎么样了?”
    “娘娘服了药,说有些困倦,眯着呢。”兰杜恭谨回道。
    康熙点点头,“无需通传了。”
    言罢,抬步往敏若寝殿去,进殿见敏若果然阖眼似是睡着了的模样,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一时心里百感交集,顿足当地。
    兰杜走过去轻声唤敏若,敏若带着几分疲倦与虚弱“醒来”,见到康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康熙忙快步上前按住了她,“你就不要动了。朕本就是想来瞧瞧你,若还折腾你一番,病反而重了,那倒是朕的不是了。”
    敏若听他这口气,就知道出宫的事十拿九稳了。
    她虚弱地扬唇一笑,道:“那便承您隆恩了。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妾叫瑞初去公主所找她姐妹们了。早知道便不让她去了。”
    “朕是来瞧你的。”康熙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不在也好,咱们两个说说话。”
    敏若温顺又似乎有几分感动地点点头,康熙握着她的手,道:“天气愈冷了,朕的事务也多,不能日日来看你,你要好生珍重身子,安心养病——你们要照顾好娘娘,等娘娘身子痊愈了,朕重重赏你们。”
    兰杜等人齐声应是,敏若笑道:“她们已照顾得十分周全了,兰杜将妾看得紧着呢,不许翻书,也不许多用神。”
    康熙肃容道:“正该这样。……前日见平妃,她说这段日子宫里人心浮动、言语混乱,让人烦心得很。朕想着,宫里向来是这一点不好,没个安静时候。你这病拖拖拉拉地,多少日都不见好,想也是宫里不消停、让你不能安心静养的缘故。朕想着,你不如去畅春园住段日子,那边风景也好、也清静,安安静静地休养上一段时间。”
    他说着,目光也在注意敏若的表情,见敏若似乎有些惊讶,言罢后,低声问:“你不愿意?”
    “倒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这年底下了,妾出宫去养病,若有什么风言风语,您可得替妾挡着。您知道我不爱搭理那些事,可多了也怪恼人的。”敏若知道康熙支开她的意思,无非是想将后续的事情低调解决,不想让她发现“索额图在其中做的手脚”。
    这本就是在她的计算之内的,她对康熙也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自然不可能有所谓的“失望情绪”,心里微微一松,目的达成,她又算准了一把。
    同时,她出宫之后,京师内或许会兴起更严重的风言风语,康熙正好借此机会清理一番,名正言顺。
    一来清一清几年来随着太子长大、大阿哥与太子针锋相对而浮躁起来的人心,二来也彰显一下对她的恩宠,安抚钮祜禄氏。
    这一局,她和康熙算是相互利用,最终都能达成目的,所以敏若算计起康熙的愧疚情绪来,也没有手软。
    听她这么说,康熙心里也有几分复杂,面上无奈地摇头,道:“朕还能让那些琐碎事扰到你不成?……就叫安儿留在宫里继续上学吧,有他兄弟们作伴,你不必担心他。瑞初……”
    这一回算来吃亏的本就是敏若,他也不忍心叫敏若一人孤零零地出宫休养,思来想去,还是女儿陪着去更好。一来告诉有些人贵妃并非失恩于御前,二来也好叫敏若有个人作伴。
    他虽舍不得又要许久见不到女儿,思来想去,却还是瑞初陪伴敏若出宫休养最好。
    敏若已轻声请求道:“就让瑞初跟着妾吧。她还小,将她放在宫里,妾也不安心。”
    康熙已是无奈,“瑞初已经十一了……也罢,就让瑞初陪着你去吧,不然朕也放心不下。”
    敏若才笑盈盈地看向康熙,道:“妾谢过皇上恩典了。”
    康熙见她并未勉强之意,才彻底放下心,心里又忽生出几分感慨,“朕知道,比起在宫里,你更爱在外面住……若人人都有如你这般的平和心性,能学一学你的宽厚无争,这世上便没有那么多事端了。”
    这些年,他对索额图也算容忍再三,不过看着他是元后外家,太子要在朝堂上立足还用得上索额图的份上。可他如此恩宽,却纵得索额图不知深浅了!
    敏若、法喀和胤俄已退让至此,索额图竟还步步紧逼,甚至试图……以巫蛊之术诅咒敏若,究竟是何居心?
    巫蛊之说玄之又玄,世人对它总是会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理解。至少在现下看来,母子女间血脉相连,曾为一体,无论母还是子,只要一方受到针对和诅咒,那另一方也会受到影响。
    康熙听到这个说法后,心中所索额图的怒火更甚,此刻隐忍不发,只因巫蛊之说闹出来实在太过难看,何况还是重臣、外戚诅咒贵妃。
    为了太子的颜面、为了大清的颜面,他不得不将这一关遮掩过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的怒火却没有一分一毫的减轻,听暗中到索额图府上抓人的侍卫说那喇嘛已经逃之夭夭,不见踪影,康熙也只是冷笑一声——
    什么逃之夭夭不见踪影,恐怕是索额图发现自己做的好事败露,已经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了。
    康熙与索额图多年君臣,他清楚索额图有这个狠心。
    那也无需继续查下去了。因为再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痕迹。以索额图的狠辣,定然已将涉事之人都处理干净。
    不过没关系,这件事,他在心里,给索额图记着呢。
    敏若面上轻笑着低头,心里也同样嘿嘿直笑。
    这样想就对了!如此宽厚无争的我,怎么会诬陷别人呢?怎么会给大清的国之栋梁、您的股肱之臣扣黑锅呢?
    索大人,你就认了这口锅吧!
    算算时间,那位在索中堂府里每日兢兢业业熬药的喇嘛先生也该遁走了吧?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魔法世界,她一定会推荐那位江湖骗子先生去霍格沃茨熬魔药的。真是一把好手啊,又能忽悠索额图,又能熬恶心人的苦汤子,技能两把抓,样样都能使,他不发财谁发财?!
    康熙可不知他身边这位宽厚无争的贵妃都干了什么好事,见敏若答应得如此痛快,他心里唏嘘感慨之余,又赐下了丰厚的赏赐作为补偿,补品、金玉、绸缎、珍珠、皮料……
    源源不断送到永寿宫的赏赐,既让康熙自己心安,同时也在对外昭示着永寿宫恩眷不改。
    敏若现在连发财了都懒得感慨,她现在实在是阔得很,倒也没那么在意康熙送来的这些东西。康熙的羊毛,不薅白不薅,她急着黛澜畏寒、书芳又有了身孕,便将那些皮货拣好的都给二人送了去,阿娜日见者有份分到一对闪耀的金钗。
    “你哪日动身出宫?”阿娜日问道。
    “约莫就是这几日了。皇上昨儿命内务府遣人去收拾畅春园的房屋,三四日内应该便可以了。”才怪!
    畅春园的房子一时半刻是不能修好的,不然她怎么去自己庄子上住?
    阿娜日听她这么说,笑道:“你这会,恐怕恨不得养乐斋忽然有根柱子倒了,畅春园再好,也不如你自己的庄子待着快活。”
    “知我者,阿娜日也。”敏若笑吟吟地道,只是她风寒尚未痊愈,说话时还带着些鼻音。
    阿娜日陪她坐了一会,倒了去陪太后跪经的时间,便起身离去了。
    等她走了,敏若侧头看向兰杜,兰杜点点头:“都安排妥当了。”
    兰杜办事一向妥帖,敏若再不操心那些,安心等着康熙来跟她商量换地方。
    想当年,她想到外面度假小住,顶多磨一磨自己爸妈,还有爷爷奶奶帮腔,现在呢?这一环套一环的算计,她使起来倒是信手拈来的,但为了保证计划稳妥进行,少不得在其中费些心。
    她又难得染一次这样严重的风寒,每日头疼流涕便闹心得很了,再想这些事,真是感觉烦人。
    总算,快要落定了。到了宫外就好了,有兰杜她们,她大可以安心做个甩手掌柜,晾她自己的鱼,唯一需要她用心做的事情,便是整理那些凌乱的手稿。
    见她垂眸坐在炕上没言语,兰杜知道她这段日子身体不好受,便笑着端来一盏羹,轻声道:“银耳羹,润肺的。乌希哈文火炖了半日,您好歹用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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