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初没有退路,或者说她在心里便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从做下决定的那一天开始,她便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婚姻是她要打的最持久的一场仗之一,她必须赢得彻彻底底。
    她的额驸可以与她感情疏离,但必须绝对可靠,或者绝对愚蠢。
    敏若凝视着女儿的眉眼,半晌,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无论何时,你与哥哥,都是额娘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瑞初环住她的腰,如幼时一样将头贴在她腰腹间,带着冷面下极为隐蔽的眷恋轻轻蹭了蹭,低声道:“有您和哥哥在,无论遇到任何事,我也永远都不怕。”
    再坐起来时,她又是一贯平静清冷的模样。敏若怜爱地摩挲女儿的鬓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去吧。你五姐早等着你呢,你从南边给她挖了这么多人回来,她可答应给你什么谢礼了?”
    瑞初道:“央我再资助些银钱,让我有投资修建大清第一座女子书院的资格算不算谢礼?”
    她言语间带着淡笑,敏若无奈摇头,摆摆手道:“去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都很顺利,九月,蓁蓁来请敏若给书院提了八个字的校训,书院名为“微光”,敏若取的,康熙御笔钦赐匾额。
    蓁蓁在书案边为敏若研墨,看着她挥笔落墨一蹴而就。
    志洁行芳,志美行厉。1
    蓁蓁道:“我本想定自强不息,瑞初说那便太招眼了些,于是只定了这八个字。不过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将那四个字也加进校训当中。”
    敏若笑着看她,“愿你如愿。”
    “也愿我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这天下女子,自由自重,自尊自强。”蓁蓁目不转睛地望着纸上那八个字,坚定地道。
    微光书院正式剪彩的日子,蓁蓁没用钦天监择出来的吉日。
    她拉着瑞初费找了间女娲庙拜了拜,写了十几张纸条,上面都是她翻黄历翻出来的好日子,然后抽出一张,选中日期,定做吉日。
    康熙不知这吉日来得如此随便,见蓁蓁没选钦天监选的好日子,便与敏若抱怨:“蓁蓁这孩子未免也太胡闹了。”
    敏若但笑不语。
    这就抱怨了,如果让他知道蓁蓁的原话是“才不用那些臭男人算出的日子”,也不知他该作何感想。
    孙女要办的书院,太后娘娘很赏脸。除了避暑出巡,她老人家这些年几乎从未离过宫,这回却特地扮了整齐大妆来到城外的书院,笑呵呵地鼓励了蓁蓁与书院中的教工、学生们几句。
    太后如此,上行下效,敏若也算有了正大光明出宫的理由,宫中妃位之上皆随行至微光书院,敏若作为名誉校长,多了一个讲话的环节。
    望着堂下一排排年轻端庄的闺秀们,她沉吟半晌,道:“青春如歌,惜重光阴,莫负年华。”
    也莫负活这一回,莫负这在瑞初和蓁蓁百般谋算之下,才给她们带来的机会。
    从宫外回来,敏若调整了两天情绪。
    主要是又低沉又兴奋的复杂情绪让周岁已经四十的她有点招架不住。
    低沉因为看着年轻女孩们一个赛一个的端庄内敛、优雅贞顺,忽然意识到这京城已经快要发展到满族闺秀要比最高规格的汉家贵女还要讲究礼仪礼节、三贞九烈的时期了;兴奋是觉得自己好像在见证一段没有办法预判的历史。
    在这个节点上,她仍能够预知大清朝廷未来几十年的风云变幻,知道谁才是夺嫡之争的最终赢家,又无法预知,瑞初和蓁蓁她们的路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的终点。
    她们会成功吗?
    会的。敏若对此坚信不移。
    因为光明终将战胜黑暗,阳光总会一扫阴霾。
    但现实最残酷的地方,便在于现实中的一切往往不会尽随人意。
    敏若的感情让她坚信她们会成功,她的理智让她希望她们会成功。
    撰写历史的笔,将在此开始改变方向。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1”敏若倚着凭几,随口哼了一句,兰杜没曾听过,笑道:“这调子怪好听的,只是词不大吉利。”
    “是不吉利。”敏若道:“往后,不会有这一段词了。”
    兰杜茫然地眨眨眼,敏若轻轻笑了一声,又哼起另一段调子,“番邦小丑何足俱,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2”
    这回换兰芳茫然了。
    她迟疑了一会,道:“这词,在这唱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兰杜轻拍一下她的后背,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言语慎重些 。”又对敏若道:“是您写的戏词吗?”
    “偶然间听人唱的,忘了哪里听来的了。”敏若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吟吟地安抚她道:“你且放心,我心里有数。”
    又笑看了兰芳一眼,“多大人了嘴里还没遮没拦的,挨这一下可不亏。”
    兰芳哼哼道:“您就偏心吧!”
    几人一笑,无人再提这话。
    一转眼,洁芳也在宫里待了有一个月,清楚了敏若的性子,对各处也熟悉起来,在永寿宫中拘束逐减,更自如了些。
    本来永寿宫这地方,关起门来,便好似独立在紫禁城中的小天地一般。外头的风雨一般波及不到这里,惯常来的人除了公主们便是黛澜书芳阿娜日那几个。
    洁芳想象中的勾心斗角、波诡云谲的宫廷生活在这里似乎完全不存在,一切都那样的静谧美好,悠闲自在。
    然真到年下,宫里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消停下来。宫中对洁芳好奇的嫔妃们自不必说,只说年下各处节礼份例发放,再有采买筹备过年应用……哪一处不动钱币?
    那宫里就消停不下来。
    往日和和气气、称姐道妹的五妃好像一下就成亲姐妹变成了继姐妹(而且是灰姑娘家那种继姐妹),明嘲暗讽唇枪舌剑,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总有事端,因为人总是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战。
    为自己私利的那一部分且不谈,只说公事上的,年下宫中各处都要动银钱,但在内宫花销上康熙素行节俭,内帑批的银钱有限,人人管的那一块都要办得体面,体面怎么来的?谁拿到的钱多,自然能把事办得体面。
    何况五妃内部也并非没有竞争关系,谁那一部分事做得最漂亮,康熙或太后夸两句,底下人能得实惠,她们要的则是体面。
    在这种内卷的竞争环境下,年底开会想让她们和睦友好其乐融融地磋商谈话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种时候,洁芳就知道,为什么永寿宫的日子总是能过得那么宁静顺心了。
    无她,一力降十会尔。
    她看着娘娘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地化解一场场可能即将爆发的争端,最终实在不耐了,手里的茶碗一扣,往炕桌上一撂,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原本冷笑着对视的宜妃和德妃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娘娘才淡淡道:“行了,大冬天的说这么多话也不觉着冻牙。你们累了吗?”
    敏若的话题跳跃得有点快,宜妃一时有些茫然,荣妃已忍俊不禁,她道:“贵妃这样说,想来是你累了。”
    “大清早起来就满脑子都是那些账目数字,谁不累啊?”惠妃笑吟吟地打圆场道:“也罢,咱们就快些说完,也快些散吧。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办呢。”
    她资历最老、在五妃之中身份最高,她一开口,敏若又明显不耐烦了,宜妃讪讪收声,德妃淡淡收回自己的目光,微扬起下颔,示意自己是给毓贵妃和惠妃的面子,可不是怕了她。
    接下来的进程就快多了,事情大致说完,敏若一向是不管这些的——她虽担了个监理宫务的名头,但她对自己的职业规划其实是做宫里的一尊佛爷。
    啥都不管,按月接受上供——即听工作汇报,也不要对工作发表意见。调节矛盾是为了让自己耳根子清静,真让她们几个在这里吵起来,那今日的午点又要迟了。
    至于为什么宜妃怕她、德妃惠妃在她跟前也隐隐有点怂……敏若觉得这属于历史遗留原因。
    在人走后,面对未来儿媳妇略带惊叹仰慕的目光神情,敏若淡定地装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消停年月,在哪里把日子过成什么样,都是自己说了算的。若有足够的底气,在哪里辟不出一片净土来?”
    安儿主持试种两季稻之事,历时三年,如今取得圆满成功。
    江南丰而天下足,康熙高兴之下大手笔地封了一个郡王出去,安儿如今正蹲家里盘算成婚之后带着媳妇去哪里才能远离朝堂中心的混乱。
    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是不能彻底离开这座都城的,他们当然可以离开,却避免不了会有在这里生活的时间。
    在改变不了生存环境又无法完全逃避之前,先学会适应环境,然后再谋求征服环境。
    作者有话要说:
    1:《后汉书·张堪传》
    志洁行芳:志向高洁,品行端正。
    志美行厉:志向高远,又能砥砺操行。
    文中出现了两段戏词。
    2部分出自《生死恨》,由齐如山先生根据明代传奇《易鞋记》进行初次改编,写的是北宋时金人侵略大宋抢虏男女发生的故事,抗日时期被梅兰芳、徐兰沅等人再度改编后搬上舞台,借古喻今,意在激发国人的爱国热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腊八之后,宫里的年味愈浓。永寿宫预备过年赏人的金银锞子内务府先倾得了送来,往年都是兰杜或迎夏称量交接,今年她们却成了打下手的那个。
    洁芳身在在宫中,穿的还是汉式衣裙,袄裙外罩着褂衫,洁白细密的风毛滚边镶嵌,发间点缀两支嵌了宝石的银簪花。
    内务府的太监每年经手的贡品珍品不计其数,一眼认出洁芳身上褂子面料是今冬新进的妆缎。妆缎颜色素以华美明艳为多,这样清雅的月白色十分少见,不过这缎子也只素净在颜色上,在纹饰上还保持着一贯的精奢作风,底缎上织的竹叶纹均以银线为材,静处不显,在日光或烛光下却隐隐有流光浮动,片片竹叶清雅非常。
    这样的缎子是今岁新得的花色,有云纹、竹叶纹、如意纹、莲纹四种,清雅别致又不失华美,十分难得。若非年底下进素缎寓意不好,这种品质的新花样缎子,怎么都会扣到年下再进来好讨个好处彩头的。
    缎子进后宫前,皇上先扣下两匹赐给了七公主,剩下的没等到底下娘娘们那,两宫贵妃先给分了。
    如今这位谢姑娘衣裳已上了身,毓贵妃宫里那匹缎子的去处便已十分清晰了。再稍微一瞧,何太监又认出谢姑娘头上看似不显眼的银钗上嵌着的模样古朴、又并不通透的宝石是湖北总督去岁进上的宝石中的一种,因其颜色浓郁、古朴清幽,皇上颇为喜欢,后宫中除了几个时正得宠的年轻嫔妃各得几颗置办钗环,几位有权的妃主子有些在手里,便只有永寿宫贵妃得了一整匣。
    现在也在这位谢姑娘的头上了。
    这会又是谢姑娘走出来与他们交接金银锞子,眼见永寿宫贵妃底下两尊“大佛”迎夏和兰杜都在一旁侍立帮助打下手,来往宫人亦恭敬非常,他便知道贵妃的意思了。
    这是要明白地告诉这紫禁城乃至京师中的所有人,她对这儿媳妇很满意 ——至少明面上是,哪怕贵妃心里对谢氏女子的出身有所不满,但做到这个份上了,就是不容人再有议论诋毁的意思。
    而且……他冷眼瞧着,贵妃行事一向坦荡磊落,也不是会委曲求全的性子,能做到这个地步,想来数月相处下来,心里对这位未来十福晋还是喜欢了几分的。
    想通这其中关窍,何太监愈发不敢拿大,言语处处恭敬熨帖,迎夏兰杜都是在宫里混得成了精的人,岂能看不出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几分笑意。
    送走了何太监,洁芳回到后殿中,敏若正在窗边暖炕上一面品茶一面翻书,看的是去岁初成的《桃花扇》的剧本。
    此剧本成后,京中很快有人开始排演,康熙也弄了一份剧本来看,看完后不喜不怒,一声轻笑,写它的孔尚任被罢官免职,倒是没有下令禁演《桃花扇》。
    宫里人揣摩康熙的心意,听说这戏本里指骂清为贼,虽好奇却不敢一观,直到今年中秋后,康熙命人在宫里也排了一台《桃花扇》来看,观看时全神贯注于戏文剧情,为台上人喜怒痛心,俨然是对这部戏并无芥蒂之意,有好戏文的娘娘、皇子乃至朝臣们才放心地观看、讨论、在自己府内排演起来。
    不过是一台写南明之亡、复社文人与权奸之争的戏罢了。江山民心在握,康熙容得下这一台戏。
    他罢免孔尚任,因孔尚任戏文中指清政权是贼,写前明开国元勋徐达后裔在清衙门当差是“开国元勋留狗尾1”。
    在宫里演这出戏,因为这出戏已经动摇不了大清的江山,动摇不了他的稳固皇权。便全当做是一台戏看,又如何?
    不得不说,在满汉民心的处理上,康熙绝对比他那孙儿大气多了。
    敏若翻着剧本,当年跟着奶奶看戏时候只当是个故事看,这会身处这个年代,离那曾经感觉十分遥远的历史只有区区几十年之隔,感触才真正深刻起来。
    洁芳进来,见她还保持着自己出去前的姿势在窗边坐着,便轻声道:“您用过早膳便在此饮茶看书,起来活动活动吧,仔细颈子疼。”
    敏若回过神,抬眼笑看她,“你穿月白好看,哪日叫瑞初也换这身衣裳,你们俩在一处,我给你们画幅画。”
    又道:“内务府的人可好相处?”
    “有娘娘在,宫里就没有不好相处的了。”洁芳道:“客气得我心里都惶恐。”
    “久了便知道,皇家民间,其实都是一样的人。理这边的事,和你理家里的事也没什么根本的区别,只是有些规矩习俗不同罢了。”敏若叫她坐下喝杯热茶暖暖,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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