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感谢信任,谢谢。
    康熙对瑞初有一种远超对常人的纵容偏爱,这是在瑞初出生便给他带来好处所获得的低底线基础上多年经营出来的,在有关注偏爱的前提下,懂事早慧的孩子总是更容易让人不自觉地放宽底线。
    尤其在近几年,他对太子一脉愈发不满的基础上。
    瑞初曾试图调和康熙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又在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选择沉默。
    生在皇家,想做的事情太多,能做的事情太少。
    她与她的父兄们,道不同。倘若真有一日明晃晃地站在了对立面上,她将是爱新觉罗家的永世仇人,无论彼时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都会恨她入骨、恨不得饮血啖肉。那如今朝中这一局,最终是谁赢了,对她来说,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无非是输在她手上,还是输在皇父与兄弟们手上的区别。
    她从未做过自己会输的打算。哪怕她此生心愿未成,至少世间行走几十年,总是来过一场。在她身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人,为自己、为天下百姓谋一个自由平等之江山。
    她的事情,敏若不多过问,只是问了一嘴与虞云的事她有什么打算。瑞初淡定道:“徐徐图之,再等等。”
    康熙当然不可能一下就同意瑞初与虞云之事——除非他脑子抽了。在他的预想当中,瑞初成婚的理想人选应该是旧贵高门出身,自己有本事、知上进,家中人口简单、阿玛额娘知情识趣懂得对公主恭恭敬敬,未来额驸自己最好也聪明些,知道公主高兴,他的日子才能好过。
    这样一划拉下来,其实满京师也没几个合适的人选。
    瑞初如今的“徐徐图之”,就是连续不间断地给康熙灌迷魂汤,在康熙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状似巧合地上预防针——敏若总结出来的。
    总的来说就是先套路着。
    虞云的身份其实说合适也合适,说不合适也不合适,要怎么用,主要看瑞初能不能踩中会打动康熙的那个点。
    虞云的身份确实低,但在瑞初不嫁蒙古的基础上,大清也并不需要出身多高的公主额驸——嫁来嫁去都是朝内,对大清并无实际利益,只是为公主本人增添荣光而已。而在这种前提下,虞云的出身反而成了他的优点。
    家世不显又如何?拽来还能宣扬宣扬满汉一家啊。
    如果从这里入手,那瑞初的婚事和安儿的婚事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甚至瑞初与虞云成婚,对康熙的益处可能还会更大一些。因为归根结底,洁芳出身江南书香之家,虽称不上是士族,可能养出几代文人,显然也不是寻常人家。
    这一桩婚事,更多是面向天下读书人,或者江南士族更多。虞云则不同。他的出身注定了婚事一经宣扬出去,会有更多百姓关注。
    因为老百姓总是对“灰王子”的故事喜闻乐见。
    在此同时,再将虞云幼年之事加以宣扬,爱民如子的美称便稳稳当当地扣在了康熙头上,尤其作为一个满人皇帝,爱惜汉民与满无二,才更有重量,也更有宣扬的价值。
    但在瑞初的婚事上,想要说服康熙,仅从利益出发是不够的。
    因为康熙既已有许配宗女与虞云之心,便是早有了这番打算,他应当知道下嫁与虞云有少时渊源的瑞初才是最好的选择,宣扬出去更是一番佳偶天成的美事。
    瑞初本身福瑞公主的名声,会让将自己与虞云视为共同体的百姓们更加倍感荣幸、更加明白如今的大清皇帝并无满汉之见,他愿意将自己最疼惜、身份最高贵的公主嫁与汉人,难道还不能体现大清皇帝对满汉人的一视同仁吗?
    ……虽然敏若和瑞初都清楚,这个想法本来就是个笑话。但康熙这些年对外形象经营得一直不错,百姓们奔着过好日子的心往前看,就会乐意这样想的。
    建立在百姓将这门婚事视为皇帝对汉人的看重的基础上,康熙赐虞云入汉军旗,自然也会加重普通百姓心中入旗籍便是荣光的印象,这又何尝不是在加深天下百姓对大清的归属感、对大清统治的认同呢?
    同时,经过去岁之事,康熙有心让瑞初以大清公主的身份成为皇室对外、主要是对民间的吉祥物,毕竟是中原天下,建立在超脱性别的民族认知上,公主嫁给汉人后,百姓心中自然更多一种归属亲近之感。
    这其中的好处,康熙不会看不出来。
    嫁宗女当然也能达成目的、得到收获,但成功的结果也有高下之分。
    赐婚瑞初,一箭何止双雕。
    他没开口,就说明他眼里对瑞初婚事的判断标准更多是“幸福”而非“利益”。
    在这一点上,敏若对他感恩戴德。
    从利益上无法直接说服,那就将侧重点带到感情上,让利益去打辅助 。
    敏若如此分析,瑞初的想法与她八九不离十。
    瑞初大了,心里有成算,南边走了一回,也让敏若对她处事办事的手腕放心了。敏若如今唯一不放心的,只有一点。
    “你要知道,你皇父待你好,你也孝敬你皇父便是了,无需因此而产生负罪感,认为自己的想法愧对你皇父、愧对大清。”敏若思来想去,实在不知怎么说。
    康熙对瑞初的疼爱,出发点当然不单纯,但多年下来,假的都成了真的,何况一开始也只是喜欢得有缘故而已,这在皇家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因为许多公主终其一生也未能得到皇父多少怜爱。
    她当年庆幸于那一场雪来得正是时机,因为如非如此,她的瑞初就不会握住康熙年间最有利的一个筹码。
    既然一开始便是真的喜欢,多年累积下来的疼爱更不是作假,她就没必要非得敲着女儿的脑袋,告诉她——你皇父疼你都是假的。
    所以这话难说,事难做。
    她只怕瑞初因康熙的疼爱而对自己的想法产生负罪感,认为自己愧对康熙的疼爱,愧对大清的江山,愧对爱新觉罗氏——康熙、大清与爱新觉罗氏,只要他在位一天,便是被捆绑成一体的。
    三者一体,康熙对瑞初的疼爱,就很容易变成困住瑞初的枷锁,瑞初自幼过高的道德标准和心中的仁善,则让她更容易生出负罪感,
    敏若思索着,缓缓道:“这世道延续的年头久了,世界局势千变万化,九州大地若不求变,还永远困在当下,闭眼不看向前走的远邦近邻们,终有一日,天朝上国也会变成怀抱重金却无力保护的稚儿,届时……”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果之惨烈,非当下可以预料。所以求变是必要的,没有你……也会有后人。”
    只是今日主动求变,与他日被动求变,其中差别辛酸,不是轻飘飘几句话便能说尽的。
    瑞初凝视着她,清凌凌的眸子里似有很轻的无奈。瑞初握住敏若的手,轻声道:“额娘,相信我,我既做下决定,便永不会退缩了。”
    她没想过掌控皇权吗?想过。可去岁下江南,沿途缓行,她几次便装细访民情,看着官员跋扈百姓疾苦,看着贪官污吏欺下媚上,看着满族高官在地方上嚣张不可一世,看着农工为牛马、商为猪羊,唯士人念着“书中自有黄金屋”清高不可一世。
    她便知道,若这世道不变,掌控了再高的权利,哪怕天下人跪伏在她脚下听她指派吩咐,也是无济于事的。
    因为这种“高高在上”,本来就是一种罪。
    至高无上、不受监察控制的权利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威胁。
    皇帝受命于天,皇权至高无上,而权利的刀剑,只对准最无力反抗、最饱受压迫的百姓。
    因为稍有余力的更高阶级之人,大部分都会想方设法地将自己受到的压迫向下倾泻。
    她唯有前进,没有其他选择。
    她可以做爱新觉罗家的千古罪人,但她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想法是错。既然不认为自己是错,又怎会因此产生负罪感?
    瑞初轻轻握住了敏若的手,想了一会,问她:“如果女儿并不聪慧,也并不贴心,不能为您分忧,不能为您解难,您还会如此疼爱女儿吗?”
    “从你和你哥哥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对你们的爱便已成定论。”敏若温柔而坚定地道:“我要疼爱你们、呵护你们,要教你们仰俯无愧、心存仁善,你们两个就是我的责任。只要你们两个没长成欺压良善恃强凌弱之人,无论发生任何事,额娘都不会对你们失望的。”
    瑞初便笑了,她搂住敏若的腰,将头贴在敏若的肩上蹭了蹭,不是清清冷冷如高山冰雪的模样,眼光流转,带着几分清澈干净的美好,她道:“女儿已有了最好的额娘了。”
    明白了她的意思,敏若摸了摸她的头,心里一松,没再多言。
    谢选确实是有本事,南方的风水也确实养人。三月里收到照常来的家信,信里便写法喀的身子已经大有好转。
    敏若见了,心里一松——信中虽然写的隐晦,但凭对法喀和谢选的了解,她还是能分析出其中深层次的意思。
    大有好转,即已大致痊愈。
    也是,法喀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好,这一年多里养得精心,好转得快也是理所应当的。
    如今正在斟酌药方、尽全力更加精心治疗,争取减少可能会留下的暗伤隐患。意思就是再治个一两年,保证不留什么后遗症,保养好了赤手空拳打牛犊子还是没问题。
    宫里日子混多了,尤其谢选与她相熟,那套明显不是法喀写得出来的话术敏若可太熟悉不过了。
    见她读信读着读着便有几分笑意,兰杜心里也一松,笑着问:“南边莫不是有了什么喜事不成?”
    “法喀的身子有好转了。”敏若并不吝惜对外表现出来,一天到晚盯着信纸哭丧,让外面人以为法喀不好了,才容易有麻烦事呢。
    就让他们知道法喀的身子有所好转,当年关于法喀伤势的小道消息在外头添油加醋流传得太狠,连算半个知情人(指有康熙直接汇报,自认对法喀伤势十分了解)的康熙都一度怕法喀不好了,何况打听的全是小道消息的那一批?就算再借给他们俩胆,对法喀的身体的好转程度,他们也猜不破天去。
    完全不用担心暴露法喀身体的真实情况。
    敏若大手一挥,永寿宫里人人得了金锞子,宫里各处来送零碎东西的宫人也都得了赏赐,再加上宫外施粥米、散春季祛邪扶正的药包,果毅公身体有所好转的消息很快在京中流传起来。
    康熙听说时已有些迟了,想起法喀信中所言,他轻笑一声,“难得见贵妃如此行事。”
    敏若一向怕麻烦,在后宫中处事素来低调,这不时不节、没个特殊缘故就忽然赏人,又如此大手笔地在宫外行善事,一看就是为了法喀。
    “那年的事,着实是吓住她了。”康熙先吩咐新进杭罗到了先送去永寿宫与贵妃挑选,又交代梁九功往要送去南边给法喀家的赏赐中再多添些药材补品,“问问太医,要预备正是他这个症候能用上、在南边又不好寻找的。南地水土虽好,却有一点不及京中,就是有些珍稀药材难寻,朕虽嘱咐他有需要只管开口,恐怕他也不肯为此事麻烦朕。”
    说到这,康熙长叹一声,深感自己与法喀实在是君臣相得的一代典范!
    日后他们这段君臣佳话若不能被镌刻史册之上,都对不起他对法喀的拳拳重视疼惜与法喀对他的浓浓崇敬忠心!
    “再派窦春庭随车队南下去给法喀瞧瞧,谢选虽然医术也不错,到底年轻。法喀的身子早些好,朕还想调他回京来,总在外面算什么事!”康熙安排道。
    梁九功应了“嗻”,笑盈盈地道:“毓贵主子肯定也盼着果毅公早些养好身子回来呢。”
    康熙叹道:“他们姊弟自幼相依,感情格外深厚。可惜法喀两个儿子都生得晚,不然朕如今也不必为了瑞初的婚事发愁。”
    涉及公主的婚事,就不是他能插嘴的了。梁九功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康熙自己想了一会,又道:“瑞初这丫头,被朕骄纵的,看着清清冷冷事情不多,其实性子最是傲气,她的额驸可得好生挑选。朕也不知还能庇护她多少年,眼下最要紧的是给她寻一个有能耐、懂得疼人的额驸,也好叫瑞初能顺心遂意地过日子。”
    梁九功将这话默默记下了,先后的香火情在先,这些年的情分在后,里面还有瑞初在乾清宫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收获的好感,这句话很快传入了敏若的耳朵里。
    敏若听了,摸着踏雪的手一顿,不得不承认,康熙这番打算,确实是全然一片呵护女儿之心。
    站在康熙的立场上,能想到这里,几乎就是已经替瑞初把后半生打算周详了。
    敏若轻声嘱咐道:“回头转述给瑞初吧。”
    对症下药。
    兰杜干脆地应了声“是”,敏若坐了一会,起身去翻记载着安儿婚礼流程的单子。
    婚期就在八月里了,洁芳能在永寿宫混到六月。六月之后她便要与父母弟妹回到在外城置的宅子中安心备嫁。
    她的嫁妆也已陆续从南运到京中,敏若略看了两眼单子,确实看得出家底不薄,也舍出本钱办了,听安儿说洁芳祖母的陪嫁也尽数留给了她,哪怕在一众皇子福晋们间,这份嫁妆也绝不算简薄。
    如今京中竞相比拼女子陪嫁妆奁,奢靡成风,皇子福晋们间此风尤甚,明面上都是体面人自然不能正大光明地相互诋毁踩捧,但暗地里隐晦的言语讥讽、或者显一显自己的优越感是避免不了的,嘴皮子上的本事都被玩出花来了。
    何况这世上嘴碎之人最多,宫里宫外,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洁芳的嫁妆。
    手握三门赚钱生意的大财主敏若已悄悄预备下一份极丰厚的添妆,只怕谢氏夫妇有时下读书人的清高傲气不愿收下,甚至将此视为折辱。
    谢家出得起嫁妆,倒也省了她想办法塞东西了。
    既然如此,敏若心里没了负担,更是毫无顾忌大手笔地给洁芳塞东西了。古籍珍本这些自不必说,后宫中多数人看不出价值来,敏若怎么送她们也没有闲话可说。
    那些衣料首饰就是在后宫女子们精通的范畴之内了,敏若看到好看的女孩就手痒痒,趁洁芳在宫里,换着花样地打扮她,多珍惜的料子都拿出来了。宫里年轻嫔妃多有眼红的,偏碍于敏若的威势,还不敢说什么,偶尔拐弯抹角地酸两句,敏若冷笑一声,便不敢再言语。
    只是贵妃对未来儿媳的看重,却愈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了,连带着钮祜禄家的亲戚们待谢家人都逐渐客气起来。
    ——敏若这些年收拾他们可没手软过,如今法喀又不在京里,没个能在里头说软和话的人,他们更怕哪招了敏若的眼惹来收拾。原本还很看不上谢家,如今见敏若如此看重谢家姑娘,他们也就不敢再对谢家趾高气昂、盛气凌人了。
    不说多殷勤周到,客气几分是有的。
    洁芳品出敏若的用心,私下与安儿道:“蒙娘娘关心至此,我实在无以为报。”
    “如今你日日陪着额娘,让额娘那么高兴,就是报答了!”安儿笑嘻嘻凑近些,对她道:“等咱们两个成婚了,咱们俩一起好好孝敬额娘!”
    洁芳不假思索地,郑重点了点头。
    安儿每日接送媳妇入宫回家,春风得意的日子也没持续多长时间。自入六月,洁芳开始安心在家备嫁,再没有他日日上门的道理,他在府里蹲着种了两天蘑菇,终于想起被自己撂在庄子上可怜兮兮的稻种了,撸袖子出家门正打算过去瞧瞧,刚一出府门,没等上马,就被一双手从后头把领子揪住了。
    “谁……诶四哥!”安儿眼睛一亮,“四哥你今天有空了?”
    “去我那,你嫂子得了学生送的鱼,说要亲手整治两道好菜出来。”没等安儿拒绝,四阿哥又补一句,“晖儿也总念叨你,说你都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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