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择定了动身的好日期,但没等康熙启行,却先传出了裕亲王抱病的消息。
    康熙有一兄一弟,比起恭亲王常宁,他与这位自幼立志“愿为贤王”的皇兄更亲近些,太皇太后在世时,凡奉太皇太后出巡、为太皇太后侍疾,必然也有这位裕亲王一份,二人兄弟情谊甚笃。
    听闻裕亲王抱恙,康熙立即过府探望,当时只以为是一时微恙,哪成想最终裕亲王的病却成为了康熙此番巡幸塞外的变数。
    今年巡幸塞外,瑞初依旧随行,敏若去年实在是被晃得累了,今年半点生不出出去溜达溜达的心。瑞初心思细致、行事稳妥,她单独跟着康熙出去,敏若倒也没什么操心的,只是临行前多叮嘱她一些,瑞初耐心听着,并一一给出回应。
    临走前道:“额娘放心吧。女儿见了姐姐们,再细细留下画像,带着书信回来给您瞧。”
    敏若笑着,忍不住揉了把女儿的头,“不要记挂太多,且安心出去松快松快。”
    这几年瑞初处处筹算,过得实在是有些累的。
    然而瑞初看起来却是乐在其中的模样,闻敏若此言,也只轻轻一笑,道:“额娘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敏若点了点头,然而他们这次注定是到不了木兰围场了。
    六月里,恭亲王与裕亲王先后薨逝。
    恭亲王之丧,康熙伤心尚且有限,闻讯也只是命在京诸皇子每日齐聚王府举丧祭奠,经理治丧而已。
    然后骤闻裕亲王病笃,康熙立刻使随行皇子连夜回程,又宣布圣驾启行回銮,随行大臣再三恳留,康熙执意回京,他们也拗不过康熙。
    于是驻跸喀喇河屯行宫的第四日,圣驾回銮。
    敏若听到消息,便知道不能再于宫外停留了,虽然不舍,但在外头浪了几个月,她也有些想念宫里的床和迎春迎夏他们,于是告别了迎冬兰齐,收拾东西,大箱小包地回了京。
    时正是盛夏初秋之交,庄子上新鲜风味可多,敏若回宫的行礼是出宫时的两倍不止,回去后光是东西便收拾了一整日。
    安儿亲自护送敏若回宫,又护送洁芳回了王府。裕亲王不好了,他少不得每日到王府去探病慰问,思来想去,从敏若那求了赵嬷嬷,让赵嬷嬷在王府里暂居一段日子 。
    他也有为赵嬷嬷奉老之心,只是拿不准赵嬷嬷日后愿不愿意跟着他们东奔西走。敏若也和赵嬷嬷说过法喀的想法,赵嬷嬷本来正迟疑,如今洁芳有了身子,赵嬷嬷倒是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决定要替敏若照顾王府里的小主子。
    眼见福晋的娘是来不了了,王府里又没有积年有经验的老人,安儿求到她这里,她义不容辞,倒也间接做下了日后养老地点的决定。
    敏若尊重她的选择,其实也希望赵嬷嬷能帮一帮完全没有经验的小两口,听赵嬷嬷如此,自然十分支持。
    但她不忘严肃告诉安儿,赵嬷嬷去是帮忙的,不是再伺候人的,本来赵嬷嬷已到了养老的年岁,因为这些年一直拿不定主意才耽搁着。
    如今为了帮他答应出宫,安儿若是对赵嬷嬷不好她可不依。
    安儿拍着胸脯保证道:“额娘您还不相信儿子吗?往后无论到哪,儿子都会好好照顾奉养赵嬷嬷老的,额娘您放心!”
    敏若看他如此,方笑了笑,点点头。
    赵嬷嬷这些年跟在她身边,照顾她不少,又清醒拎得清,敏若也希望她的老年生活能轻快一些。
    赵嬷嬷不想敏若会为她与安儿如此说,听得泪眼婆娑,忍不住道:“奴才不走,奴才不走了!就留在主子身边,哪也不去!”
    敏若受不住离别的眼泪,笑道:“是好事,没准再过些年,咱们又在一处了呢?嬷嬷你先去,做我的耳报神,替我看着安儿这小子。他若敢对洁芳不好、叫洁芳伤心,你可要快快来和我告状,休叫这臭小子欺负了洁芳。”
    赵嬷嬷忍着泪,用力点头。
    敏若吩咐一声,次月宫中便没走赵嬷嬷的钱粮了。
    临别前敏若塞给她一份梯己东西,压箱是一匣沉甸甸的金银。在她身边多年,其实赵嬷嬷也不缺这些东西,但心意总是更令人感念。
    康熙回京便赶上了裕亲王府的丧事,他未能见到裕亲王的最后一面,只见灵柩。奉着亲临王府的太后回宫之后,他未入乾清宫,直从苍震门进了景仁宫——黛澜前年以“向幽静”为由从景仁宫迁去了长春宫,景仁宫也就此空了出来。
    在黛澜口中,长春宫好处有三:清静、名字吉利、离敏若近。
    倒是也合了康熙的心意,黛澜迁出之后,他陆续叫人将景仁宫布置回昔日慈和皇太后尚在的样子,又恢复了一些布尔和居住时的痕迹,偶尔过去小坐。
    康熙住进景仁宫,是居便殿、不理朝政的意思。
    人到晚年,丧兄丧弟,忽然发现自己老了,任是九五帝王,多少也会有些惆怅。
    可天下却不会因帝王的惆怅而安静下来。
    夏日逢暴雨,山东之地隐有受灾之像,康熙接到地方上的消息,立刻召数名大臣至乾清门,传谕赈济黎民。
    然后瑞初请见皇父。
    作为公主,比起皇子们她身份上有着天然的劣势,她不能参议政事,不能入朝堂;但也有一种皇子们没有的好处。
    例如此时,她想去山东帮助赈灾、救济百姓,皇子要做此事是沽名钓誉,放在素有祥瑞之名的公主身上,却因可以帮助稳定民心、成为帝王仁爱心念百姓的证明。
    瑞初的婚事就是这一二年间,再拖也拖不得了。康熙舍不得放她离开自己身边,又被瑞初说动了。
    瑞初当然不会谈民心,她的所作所为都只能出于她的“悲悯慈善之心”,但计算民心利益,却是康熙的本能。
    他最终还是允了,思忖半晌,嘱咐道:“叫虞云和富保家的成钰分别带兵丁侍卫护送你去。”
    康熙难得地靠谱一回,蓁蓁平安产女不久,他没再强拉着青壮劳动力霍腾干活,便退一步选了富保家如今也已在御前行走的老大成钰。
    他望着自己的女儿,心中第二次升起“恨我儿不生男儿身”的想法。
    瑞初轻轻点头,道:“皇父放心,我见到诸事安稳,便快快回京。只愿此行积攒福德能令皇父身体转安,长命百岁。”
    近日因惆怅情怀偶感微恙的康熙愣了一下,然后握住女儿的手,半晌方轻叹道:“你也要好好的。”
    瑞初再次点点头,垂眸看着康熙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康熙四十二年的京师,天边不静,风雨已至。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索额图的百度百科内容,没找到原文出处,有知道的亲留言帮作者拓宽一下知识面吧。
    2:康熙圈禁索额图旨中原文,骂得比较犀利。
    楚楚的额驸人是虚构的,清朝蒙古谱系网上能查到的太少,历史上的八公主早夭,就给她安了个算是身份上比较合理的额驸。
    第一百五十四章
    瑞初出京去山东赈济百姓的事情说起来简单,其实要办成,步步都不容易。
    女子身份虽然让瑞初有了一定的——不会在外人眼中轻易沾涉上政事的便宜,但同时也会成为拴住她腿的禁锢。
    所以能够成功出京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瑞初并非头一次“单独”离京行动。
    昔日下江南推广织机,也是瑞初“独自”下江南,而非随父兄行走。
    当趁人不备打开了第一条口子,后面的路走起来便顺当了。
    康熙的纵容是想要宣扬瑞初的福瑞之名,将她立为大清的一个吉祥物,尤其在瑞初本人无需他特意引导便愿行善举、有意救助民生的前提下,瑞初的福瑞美名每传开一次,都是在加深百姓心中他这天子“得天所授”的印象。
    所以即便有一小点对规矩礼法的冲击,他也并不在意。在绝对的权利掌控面前,礼法也是可以宽松起来的,当他想要外界流传的关于大清七公主的名声都是美名,让百姓相信七公主就是大清的福瑞,在皇帝的影响下仁慈宽厚心系百姓,舆论自然也会被逐渐引导到这个方面。
    世情会为绝对的权利和特殊情况放宽条件,而生来有福瑞之名又心念他们的公主,会被百姓崇敬、爱戴、向往,从而将公主撇出普通女子的范畴。
    那么公主在外行走也是心系百姓,自然不会牵扯到闺训德容礼教。
    是幸,又何其讽刺。
    如今一切在康熙看来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康熙胸有成竹地掌控着局面,并不吝惜宣扬自己女儿这个福瑞的象征。
    但谁又知道,他如今用来稳固自己声名皇位的一举一动,最终会不会成为刺向大清皇室的一把利剑呢?
    那可是他亲自认证过、捧起来的福气祥瑞啊。
    永寿宫里,听说瑞初将要动身,敏若心里不舍刚刚回来没多久女儿,又清楚这一行对瑞初确实意义重大。
    她只能叮嘱瑞初:“山东连日雨涝,黎民受灾,官府为防百姓逸散,自然加以抚恤安置,但历来牵涉到赈灾之事,地方官员利益错节,你要保重好己身,轻易不要参与到地方衙门的赈灾事务中。独立行事最佳。”
    瑞初点点头,道:“额娘您放心,女儿省得。”
    那些个破盘子,她迟早有掀了的一天,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由她直接动手。
    敏若拍了拍女儿的手,问她道:“何日动身?”
    “皇父后日动身复巡塞外,我先已命宫外筹备米粮药材等物,约莫是在皇父动身之后便走。”瑞初道。
    敏若道:“找兰齐吧,凑粮食、购买药材这些事,他比你下面的人有经验。”
    事关赈灾,瑞初这回没拒绝敏若的帮忙,点头道了谢。
    对瑞初要去山东之事,宫中人多有议论,担心者有之,觉着此行逾矩有失女子雅训的也有之,总之除了少数真正关心瑞初的,剩下许多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阿娜日担心极了,怕灾区缺衣少食,特地塞了满满两盒子风干牛肉干给瑞初,过来见敏若这各种药丸、耐放的点心摆列铺开占了半炕,才放下心来。
    又问瑞初道:“我听说是你舅家的表兄和虞云那孩子护送你去,倒是好些,一来你表兄知根底,我在御前见过两次,也是个稳重孩子;二来与虞云走一回,就知道些底细了,总比盲婚哑嫁的好。”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在康熙赐婚之后,坚定认为康熙是乱点鸳鸯谱而心怀不满的天真人士了。书芳与黛澜对视一眼,没戳破她的天真。
    瑞初那哪是盲婚哑嫁?是自己套了个好掌控的额驸回来。
    “出门在外,一切小心。”书芳看着瑞初,仔细叮嘱着,见她眉目清朗,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萧肃清举的模样,心内感慨丛生,不禁道:“一转眼,瑞初都长大了——姐姐也是要做玛嬷的人了。”
    瑞初先点头应下书芳的叮嘱,转而提起洁芳的身孕,她眼中流露出鲜活情绪,道:“那孩子出生前,我定会回来的,额娘、姨母们放心吧。”
    黛澜看着她,轻轻点头,略露出一点笑意来。
    两座特色不同的冰山坐在一处,倒是分外和谐。
    康熙初六启行塞外,宫内立刻安静下来。
    他前脚走,看瑞初后脚也离京了,父女俩在别过时康熙倒是依依不舍的,宫里对瑞初出去的事颇有些议论,然康熙的态度摆在那里,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便十分强硬,逐渐便也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
    私下里的闲言碎语敏若一概当听不到处理,自然,胆敢犯到她跟前的,她也不介意让人知道知道她的脾气。
    九月选秀,七月中旬,敏若接到粤地来的书信,道是斐钰已与肃钰并诸多护卫随从一同上路回京,算来书信过来的时间,敏若唤了颜珠媳妇入宫来,交代她去果毅公府里瞧瞧。
    法喀和海藿娜久不在京,虞云也得了康熙赐宅,果毅公府久无主人居住,斐钰与肃钰回京要住,真得好生打扫一番。
    塔尔玛笑道:“娘娘放心吧,家中也得了三嫂的书信,今儿若不入宫,我正要到那边府里去看看呢。”
    敏若笑了笑,又问:“这几日可去瞧过知春?听说那孩子眉眼生得好,偏生太小,不好抱进宫里来,我还一直没瞧见过。”
    提起小孙女,塔尔玛满脸是笑,道:“那孩子眉眼生得十分像公主,秀丽明媚极了,等大些啊,也是个小美人胚子。她阿玛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日日抱在怀里,不舍得撒手呢。”
    敏若又与塔尔玛说了几句家常话,临近中午,塔尔玛起身告了退。
    出永寿门,却见到黛澜与书芳缓步而来,她下意识地脚步一顿,旋即立刻反应过来,躬身道万福礼。
    黛澜微微点头,眉目冷淡未发一言,书芳倒是笑着和她寒暄两句,可站在黛澜跟前,塔尔玛总是莫名觉着心虚。
    或许因为她也曾是黛澜艰辛的少年生活中的冷眼旁观者,甚至年少无知时,也在佟夫人的引导下曾有过冷嘲热讽。
    如今佟家佟国维这一支家业零落,幸而她早早嫁人,与颜珠年轻时也算过得浓情蜜意,如今也感情颇深。法喀治家颇严,又以身作则,从果毅公府分出去之前颜珠都一直未曾纳妾,她的日子在同龄女子、旧日闺阁中的手帕交中也算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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