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议婚的年岁康熙应还在位,届时若想保芽芽的选择自由权,又是好一番争算。
    这个倒是不必骂康熙,因为以安儿如今的身份地位,无论哪个皇帝在位,都很难在终身大事上给芽芽自由选择的机会。
    这个得骂这该死的世道。
    书芳不知敏若已想到哪里,将自己在宫里的安排布置一一说与敏若,尤其御前,有些事情想要成事,就万万疏忽不得那里,包括和康熙沟通的话术,她心中都已打好了腹稿。
    看似是一桩简单的顺水推舟的小事,但为了控制其中可能发生的变数,书芳和蓁蓁这两个主要行动人已经互通有无谋划商议了好一段时日,并将宫内宫外分工明确。
    宫中这一步,书芳将从头到尾的布置仔细说完之后,时间已过了有一刻钟,书芳说得自己口干舌燥,最后一个字落下,便接过敏若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饮罢了茶,才看向敏若,坐得极端正矜雅,看似娴雅雍容一如往日,敏若瞧着她,却不禁扬了扬唇。
    敏若温声道:“安排得很细致了。”
    连细微处都无疏漏,康熙自愿入套,入得不冤。
    书芳微微抿唇一笑,稍微有些得意满足的模样。
    敏若当时看着,只是心里觉着好笑,又稍微有些满足——老母亲的满足。胤礼没见过他额娘少女天真的时候,她见过,她亲手洗去了书芳的稚嫩,扶着书芳挺直了脊背,面对书芳时,她很难没有一种自豪感。
    当时只是心里一时感慨,书芳走后,她睡了个午觉,然后起来想铺纸绘两笔秋景,不知不觉间却粗粗定出个人形来,回过神来,瞧着纸上轻浅的痕迹,摇头无奈轻笑,到底顺着那定出来的格式画了下去。
    人像一绘,她这里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先后又画了故意拈酸吃醋的阿娜日和看似平静实则目光幽幽望着她的黛澜,最后干脆给她们一人画了四幅画。
    书芳取“凝望”、“理事”、“端坐”、“含笑”四幅;阿娜日则取四季景象与赏花、叩佛、炙肉、骑马四事结合;黛澜得“静坐”、“拈花”、“抚琴”、“拂雪”四主题。
    合做一套十二幅美人图,敏若画技多年来勤加练习并未落下,画出来成品堪称上品,若放到后世,再加上紫禁城出品加持,放到拍卖行卖个大几千万都是保守估计。
    画作成之后,敏若摸着下巴欣赏自己的称过,美滋滋地如是想。
    那都是后来之事了。
    今年对康熙而言似乎注定是个喜事多、烦忧事也多的年份,不过在此刻,看着干燥后僵硬如铁刀箭不入的水泥坨,康熙强抑内心之狂喜,只想让这种烦忧事来得再猛烈一些。
    推出成舟的水泥的机会赶得很巧,正赶上罗刹国要有动作,康熙头疼于军防要事,而水泥之坚,在军防上可以发挥许多功效。
    康熙为之狂喜,对成舟的赞赏态度也是一路飙升。
    见他厚赏看重的态度分明,蓁蓁才心内稍定,一边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静静蛰伏,等待下一步动作的时机。
    蓁蓁为成舟之事忧虑至极,是因为她希望为成舟搏一个好结果,也对这次的“试探”寄予重望。
    而对康熙来说,这件事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靳成舟拿出了水泥,此为一大功。而小小年纪能有条有理地细数天下水脉,提出并不荒唐的治水想法,多少证明了她在这些方面的天分。
    看在功劳和天资上,他大可以让靳成舟去实地学习一番。
    靳成舟做的《治水疏略》在康熙案头待了一日,康熙从头到尾翻过,看完了,谈不上信或不信,少年人轻狂嘛,总爱夸大笔上结果,但有些事,做了才知道究竟如何。
    他当然不可能冒着失败的风险直接叫靳成舟去参与治河——除非敏若穿越回前世那个世界,批发十斤蛊虫回来给康熙下药,不然绝无此种可能。
    但有容慈、静彤、瑞初、舒窈……许多例子在先,康熙愿意给成舟一个去实地观摩学习、累积经验的机会。
    只是个女子罢了。
    江南百姓能为靳辅修祠,靳家子过去了立刻声望不凡,但靳家女……总是会为他人妇的。
    若去江南之前已为他人妇,那就更不足为虑了。
    就是这机会要怎么安排,才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呢 ?
    康熙摸着下巴盘算着,他一时半刻还想不到卖儿子身上,书芳的引导措施本来都蓄势待发了,忽然有人横空出世,帮助康熙想到了。
    这位大善人——总归是让敏若颇为无语的。
    而蓁蓁则恼得头发丝都快立起来,手指尖轻颤,又气又恼,眼圈发红:“让成舟去给胤祯做侧福晋,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她怎么能开得了口?!”
    水泥横空出世,靳家女之名在京师大振,她所做的《治水疏略》也传出两本去,因多半是靳家故交,也都是蓁蓁筛选过的人,暂时倒是没出现什么不好的言论,大多还是赞许夸奖的。
    成舟的年龄摆在那里,她就算写得狗屁不通似乎也不是什么罪过——顶多被人念一句有辱门楣罢了。而她的文字颇为端稳,行文间毫不见急躁,细细读来似乎还颇有可行之处,在读者对她本身就抱有善意的前提下,当然会引来夸赞。
    甚至有人说她是“虎祖无犬孙”,敏若听到后愣了一会,竟然没分析出来这究竟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和嘲讽。
    毕竟这年月,大多数文人还是很讲究文雅的,赞人家晚辈后生也要赞得引经据典,引的典籍愈风雅、愈高深、愈少有人懂,就说明他水平越高。
    通俗些的当然也有,虎父无犬子还算过得去,但引来一个“虎祖无犬孙”,好像多少有些轻视嘲讽的意思在里面。
    好在目前异声尚少,众人不知康熙心里的打算,更多人只将成舟当做一个寻常才女,称赞两句,便不再留心。
    但这也并不影响成舟的声名在京师中愈传愈高,水泥之功是人肉眼可见的,无论用在水利、军防还是寻常铺路一类民生,都会成效喜人。
    京中出了一位有如此声名能耐、又出自大家的闺秀,各家的命妇都将目光放去想要聘为自家儿媳,宫中有人动心,似乎也不足为奇。
    ……此处省略被气得胡言乱语的蓁蓁。
    敏若盯着小茶炉滚了,便伸手去提起来添茶,蓁蓁不断做着深呼吸,情绪冷静下来一些,却还是被气笑了,咬着牙陈词总结,“可真是我的好、额、娘、啊!”
    “好了五姐,你在这气有什么用?皇父想用成舟,也无扶持十四哥之意,怎么可能应德妃娘娘之求将成舟赐给十四哥做侧福晋?”舒窈道:“你有在这急的功夫,不如出宫去联络十哥,防范朝中有人借此机会趁乱生事,想要顺水推舟灭了靳家这‘东山再起’的机会。当年靳文襄公老大人,树敌不少吧?”
    蓁蓁一下清醒过来,从气恼中抽身,下意识顺着舒窈的话思考起来,想了一会觉着不不对劲,目露讶然之色看向舒窈,“你今日……抽风了?”
    这种事情竟然分析得有条有理颇有道理,还能想到当年靳辅在朝中的政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1?
    蓁蓁喃喃道:“难道订个婚,还能打通任督二脉?那我……”
    舒窈连忙道:“诶诶诶,五姐你可别想了,五姐夫再带着知春和成端到我府前哭去。”
    敏若唇角微扬,蓁蓁讪讪道:“不至于。……你这分析倒是颇为精辟……雅南与你说的?”
    舒窈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吗?”
    蓁蓁想了一会,道:“咱们俩的脑子……”
    她本来想说半斤八两,跟姐姐们、瑞初、雅南她们没法比,话到口边又使劲咽了回去,想想人活一口气,便厚着脸皮道:“我自认还是稍微比你好上一点的。”
    若从文科与政治头脑来看,蓁蓁这个说法倒是不错。
    舒窈干脆不挣扎了,直接道:“十一姐一回京,我立刻感觉我的脑袋都聪明了。”
    蓁蓁放声大笑,原本沉闷烦躁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指着她连道:“这话真该叫雅南听听。”
    雅南是为了护送静彤递送至喀尔喀部的军防要图,才借探亲问安之名携额驸回京的,这一路来行程颇为张扬,反而容易让人灯下黑。
    罗刹国觊觎土地的狼子野心令康熙烦心,而他们想要绕过静彤鼓动支持小策凌敦多布攻占藏地的想法更令康熙震怒。
    他一面督促舒窈加紧对火器的研究,一面与心腹臣工商议此事,已写完了给静彤的回信,也做下了诸多布置。
    ——此刻水泥横空出世,可谓占据了天时。
    虽然被别国觊觎领土、甚至将要付诸行动这种天时无论敏若、蓁蓁还是洁芳、成舟都不大想要。
    但事已如此,这一次的开局,确实对成舟有利。
    雅南将要带着回信启程返回蒙古,走之前正赶上这一桩事,便与舒窈细细分析了一番,既是想要借此机会培养一下舒窈的政治嗅觉,也是要借着舒窈的口,将这话说给蓁蓁听。
    虽然她们年岁小,从前与这个五姐并没有十分亲近,但她出嫁后,众姊妹中便唯有这个五姐与舒窈同在京中,以舒窈的性子,自然很快会和蓁蓁熟悉亲近起来。
    然后这些话自然也会传到蓁蓁耳朵里。
    提醒蓁蓁一把,雅南并没打算以此居功,也是为了帮舒窈卖蓁蓁个好——留在京中的唯此两姊妹,舒窈与蓁蓁又即将成为堂妯娌,关系处得亲密些绝没有坏处。
    她久在蒙古,毕竟距离遥远,与舒窈通信的频率也不算十分频繁,哪里能料到蓁蓁对舒窈的了解程度已经到了连舒窈肚子里有几两墨水都摸得清清楚楚的地步。
    于是雅南想要功成而弗居2是不可能的了,蓁蓁听了提醒后恍然大悟,出宫又做下种种保险措施,然后立刻揣着自己酿的酒做礼物登门拜谢雅南去了。
    雅南看到蓁蓁,立刻明白舒窈什么都没兜住,心中一阵无奈。
    且不说宫外雅南如何挂着一张严肃的小冰山脸,恳切地与蓁蓁推心置腹并托付舒窈。
    宫中,书芳喝了两杯茶,才终于接受了这个如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喜讯——这探路的第一步,有人帮她走了。
    虽然动机十分令人反感吧,但不管黑猫白猫,她都帮书芳抓住耗子了不是?
    这第一步走开了,后面就好运作了。
    只是……
    书芳撇嘴道:“请纳成舟为十四阿哥侧福晋,德妃她是真好意思开口。”
    “德妃如今一门心思地为十四阿哥谋划,早就在留心京中身份合适的闺秀想要为十四阿哥增添助力。人家原本盯的都是阿玛或近支亲长手握大权的满洲格格,再往远,那主意都打到我老家去了!若不是有水泥之功和京中的美名,成舟还未必入得人家的眼呢。就是如此,她心里没准还觉得自己多纡尊降贵,成舟有多高攀。”阿娜日轻呵一声,略带嘲讽地道。
    言罢,她也如书芳一般撇撇嘴,然后嘟囔道:“我怎么就不觉着那个位置有多好呢?看着那位一日日殚精竭虑、想这个算那个的,我只觉着累得慌。”
    “坐拥江山大权在握,其中美妙之处,哪是咱们这种‘俗人’能体会到的。”
    敏若眼睛看着棋盘,一手握棋谱,拈起一颗黑子落下,又去拈白子,口吻云淡风轻,慢悠悠的腔调如闲话家常一般。
    然而就算是不熟悉她的人,也能从她方才那句话里听出几分讽刺之意。
    何况是在座的阿娜日、书芳和黛澜三人?
    书芳不禁抿唇轻笑,阿娜日干脆笑出声了,感慨道:“要论这讽刺人的功力,我真是再练十年也比不上你。你可知,德妃原本都与我家近支一家搭得眉来眼去了,想借机和蒙古搭上关系,人家就等着好事成了呢,德妃这边转头又盯上成舟,看不上‘区区蒙古台吉门第’。我那堂兄如今就在京,听说如今气得都要砸屋子了。”
    “又是蒙古又是成舟,德妃的眼光倒是不错。只是不知哪来的自信,让她觉着自己能将人家的姑娘当市场上的萝卜青菜一般挑来拣去。”书芳道。
    黛澜蹙眉,对德妃如此行为颇为厌恶。
    想了想,又提醒书芳:“她求娶靳姑娘之事势必不成,但皇上被提醒了一番,很快会想到十七。届时,你要仔细德妃了。”
    要到嘴边的鸭子(德妃自认为的)就这样飞了,德妃能受得住?
    何况康熙的性子,一贯是喜欢以高深示人,还未必会直接拒绝驳斥德妃的提议。
    届时在德妃眼里就是两家相争的局面,她私下用手段的几率不可谓不高。
    这宫里的手段花样层出不穷,事关胤礼,书芳必须加强防范。
    不然只怕先前的布置都功亏一篑。
    书芳想到这里,神情一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去便好生交代一番。”
    若是针对她的,她还能耐下心静静等着接德妃的招,但如今德妃很大可能会直接针对她儿子,那就容不得她静静等着了。
    敏若低声提醒,“宫里能做、方便做,最容易在此时搅浑有可能的婚事的,是什么?”
    书芳顿了一下,旋即恍然,又更恼了,“不要脸!”
    什么手段如今行事最方便?
    设计个捉“奸”在床呗。
    虽然皇子阿哥在婚前有格格侍妾是常事,干干净净如安儿当年、胤礼如今才是异端,但若先来一场捧杀,介时出了事,胤礼还真有可能被踢出决赛圈。
    敏若指尖轻轻点着炕桌,书芳沉了口气,面色也微沉,道:“她若真敢那般行事,就别怪我不顾惜体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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