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封禁永和宫,德妃手中一切册宝尽数收回,褫夺封号、免去妃位。命人大搜永和宫,审查永和宫内宫人,有罪者充入辛者库,无罪者逐出宫去。”
    梁九功先是应了“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永和宫中……”
    免去妃位又没有指定降到哪个位份,言外之意就是废位,位份既然被废,哪怕曾经贵为妃位,也只能享受庶人待遇或者庶妃。
    留宫人侍奉就还算是嫔妃,若一个宫人不留,把永和宫圈为另类的冷宫禁地,便与庶人无意了。
    康熙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顿。
    他此刻怒气上头,本不想再给德妃留什么体面。
    他从前对十四阿哥也算疼爱,但想起德妃如此折腾是为哪般,他又怎会因为十四阿哥而再给德妃留颜面?令他迟疑的是蓁蓁。
    罗刹国意图撺掇小策凌敦多布攻占藏地,虽有静彤掣肘制衡,但他还是打算在青海增兵,如今看来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历练多年的霍腾,要用霍腾,少不得要顾念蓁蓁。
    他当然可以直接一点体面都不给乌雅氏留——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体面,褫夺封号、废除妃位又大搜封宫,乌雅氏的颜面已经丢尽了。
    但那边额驸要领职上任,这边公主母妃被贬为庶人,似乎终究有些不好看。
    康熙心中思量良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他面上的神情变都未变,淡淡道:“永和宫乃皇城宫苑,乌雅氏罪妇有罪,却不能连累永和宫之地。”
    言外之意留个人照看永和宫,也算是给德妃留了个奴婢了。
    梁九功又应了“嗻”,奉命离开前,不着痕迹地与敏若交换了一个眼神。
    永和宫中的人敏若要保的至少有一半,怎么把事情全都推到乌雅殊兰自己真正的心腹身上去,端看他们的本事了。
    秋兰蒙先后大恩,在德妃身边多年,行事勤恳从无疏漏,正好借此机会将她放出宫去,洗干净底子,换个身份过上安稳日子。
    一切户籍早已备好,只待她出宫了。
    至于再进永和宫的人听不听乌雅殊兰的话,也是敏若说了算的。
    书芳此刻已无心顾念这些事——她知道敏若自会有安排,倒也放得下心。
    她只顾看着康熙,将他的情绪尽收入眼中,心底一片冰冷。
    若非德妃见事久久不成,时机又紧要,铤而走险用了禁药,康熙今日会如此愤怒吗?
    她在德妃属意的人选上添了把火,顺手将德妃安排在阿哥所做钉子的小太监也坑了进去,本是希望以此来拨一拨康熙的火。
    不想最终让德妃真正走上末路的,还是德妃自己的安排。
    何其讽刺。
    她忍不住将儿子的手握得更紧,一刻也舍不得撒开。康熙抬眼便见如此情状,终于有两分心软,叹息一声,道:“此次之事,是胤礼受了无妄之灾,朕会处置乌雅氏,还你们母子一个公道。你……这几日就不要出宫闲逛了,多陪陪你额娘吧。”
    胤礼连忙应声,书芳抿着唇,福了福身,道:“谢皇上。妾想见……废妃乌雅氏一面。”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冷,但因不是对着康熙去的,康熙心里颇为坦然,直接道:“也罢,去吧。”
    书芳又福身谢恩。
    她要去见乌雅殊兰,其实并不是有什么疑惑未解,也不是有什么推心置腹的话要说。
    就是单纯去让乌雅殊兰生气而已。
    这一局乌雅殊兰输得彻头彻尾,她过去了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能把乌雅殊兰气得头顶生烟。
    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敏若看一眼就知道书芳打的什么主意,她也觉得这一次书芳该去——不把心里的气发出去,找点乐子回来,如今正赶上换季,憋在心里再生病了。
    这是乌雅殊兰先算计人应有的福报。
    今儿这一天宫里是注定不得消停了,回到永寿宫,敏若拢着披肩坐在炕上喝茶,吩咐:“永和宫那边的人手上都要留心着。再安排进去的人亦不能疏忽。”
    迎夏应着是,又迟疑地道:“如此大罪,乌雅氏还能有再翻身的机会?”
    “她膝下还有二子二女。”敏若垂眸淡淡道:“十四阿哥从来得皇上看重,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不过你可听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迎夏恍然,小心道:“您的意思是……”
    “兰杜呢?”敏若道:“我有些事要嘱咐她。”
    迎夏笑道:“小厨房给您看炖品去了,应该就快回来了。”
    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她正说兰杜,转头便见兰杜用小茶盘捧着一个盖盅进来。
    见二人都看她,兰杜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正说有些话吩咐你呢。”敏若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又问:“乌希哈今儿个炖的什么?”
    兰杜笑道:“这几日升炭盆子火气燥,乌希哈炖的雪梨南北杏炖银耳。”
    敏若点点头,道:“应给黛澜送一碗去,昨日见她又有些咳嗽。”
    兰杜道:“自然也备下了,其实这几年调理下来,佟主子的咳疾已有不少好转,今年听咳嗽就比早年好许多了。”
    略说两句话,兰杜将盖盅端到炕桌上掀开,清甜的味道立刻传开,敏若眉目微舒,方嘱咐了两句别的话。
    乌雅殊兰既然一心盼着幼子成才,十四阿哥也确实有那一份心,那她们为何不帮一把?
    眼下跳得越高,日后摔的才越疼。
    敏若一向不喜将对人的恩怨牵涉到其亲友家人,但这一回的事,十四阿哥提前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在此之前,母子俩于永和宫多次密谈,十四阿哥离宫时志得意满,哪怕德妃真没有对十四阿哥透露过算计胤礼之事,至少在争位夺嫡这事上,母子俩是一条心。
    但十四阿哥来日栽的就不亏。
    夺嫡不凭光明正大的本事政绩,不争相利民求民心所向,一个个眼珠子全盯着背地里、绞尽脑汁搞阴暗算计,心里也不念百姓不想民生。
    做江山之主?
    笑谈一场吧。
    敏若眉目冷然中透着嘲讽。
    她的套就设在那里,进与不进,全看来者。
    宫中之事一贯是瞒不过京中的,未等日落宫门落锁,宫内变故已经传遍京中。康熙动作更快,随着永和宫越来越多的人吐口,康熙立刻传旨免去乌雅殊兰父兄弟职务,命人彻查其家,明眼人都知道,乌雅家这一回,是随着宫里的姑奶奶彻底栽了。
    蓁蓁虽然与乌雅殊兰生气,却没想到忽然会有这种变故。
    一听宫内的消息,她便知只怕是额娘做了什么“惊人”之事,能让皇父狠绝至此甚至不顾惜多年情分和她兄弟们……
    蓁蓁心尖发颤,不禁喃喃道:“究竟是怎么了……”
    霍腾握住蓁蓁的手,轻声道:“你先莫急,再等等宫里的动静,不行明日一早便入宫去也不迟。”
    蓁蓁无力地摇头,长长叹息,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眼中满是忧虑,“你不知道,能叫皇父如此处置,我额娘所犯必然不是小事。……我只怕是因为成舟与胤礼之事,若她真的做了什么对胤礼不利之事,我、我岂不是也成了个推手?日后怎么还有脸再入宫,再面对娘娘和平娘娘、十七弟?”
    霍腾见她如此,愈是心疼,便道:“那我再请阿玛帮忙打探打探,你只管放心,哪怕真有什么是,姑爸爸公正严明,也并非好迁怒之人。”
    “娘娘不会怪我,我自己却怎能因此便心安理得?”蓁蓁猛地直起身,“不行,我不能干坐着。”
    她思忖半晌,唤人来道:“此刻既然打探不到宫中的消息了,便快命人去乌雅家府前盯着,仔细留心风声!”又命人套马车来,要往四阿哥府上去。
    霍腾无法,只能叫人取来斗篷给蓁蓁披上,自己也换了出门的衣服,陪蓁蓁往四阿哥府上去了。
    本来月前已听到御前的风声,皇上有意为皇子们再封爵,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和安儿都会被晋为亲王,如今永和宫那位忽然出了事,也不知会不会耽误四阿哥晋位。
    霍腾心中忖思着,一面安抚蓁蓁,蓁蓁往四阿哥府里走了一趟,四阿哥也正在等宫中的消息,应婉倒是还平静——她与德妃婆媳感情平平,这会若是急得六神无主反而假得很。
    见蓁蓁来了,她忙从炉子上倒了热茶,“多冷的天,你怎么急匆匆就来了?”她去摸蓁蓁的手,见还是暖的,才放下心,那边四阿哥对妹妹妹夫点点头,然后但对妹妹道:“你且不要慌乱着急,如今还不知是因何事,只是皇父忽然召了十四入宫去,这会还没个消息。”
    十四阿哥府里乱作一团,十四福晋六神无主,因十四阿哥与八阿哥素来交好,她虽素日与应婉好,但这个关头,左思右想,还是套了马车往八阿哥府里去了——她想着的是十四阿哥的有些事情没准八阿哥能知道,消息能套到一点一点,她知道一些,心里才有点底,知道这会的关口究竟难不难过。
    她往八阿哥府里去的时候,坐在马车上心里骂了十四阿哥多少声外人不得而知,但十四阿哥府上车架进了八阿哥府这是人都看到的。
    四阿哥府上人留心注意到了,再一整合消息,四阿哥立刻知道,此次事必定与十四阿哥有关。
    他郑重问蓁蓁:“前段日子我听你嫂子抱怨额娘与那位靳姑娘的事,究竟是怎么个缘故?”
    蓁蓁便将德妃惦记要给十四讨靳成舟做侧福晋的事情说了,又有些为难地道:“我正怕在这里……皇父是看好要将成舟许配给胤礼的,我只怕额娘因此做了什么糊涂事。上次那桩事,皇父尚且对额娘留了两分情面,这回做得如此狠绝,宫里的消息又打探不到,我这心里发慌。”
    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四阿哥深深蹙眉,拍了拍妹妹的肩,安抚道:“你且放心。”
    虽然宫里康熙吩咐封锁消息,但有些事情毕竟是瞒不住的。
    永和宫受责之事已经传了出来,别的事便不可能瞒得严严实实。四阿哥隐约打探到一点消息,因而心中才愠恼。
    但这会见蓁蓁慌乱不安的模样,他又半个字都不敢与蓁蓁说,只能带霍腾出去叮嘱两句。
    毕竟是家丑,他也不能全说给霍腾,只能告诉霍腾好生安慰蓁蓁,又言宫中虽有些事,但牵扯不到蓁蓁,让霍腾劝住蓁蓁,近日不要入宫去求情打探。
    ——这会入宫给额娘求情,完全就是往皇父的枪口上撞。
    四阿哥拍拍霍腾的肩,郑重道:“当年你们成婚时,我说‘我这妹妹就交给你了’,如今,你能拉住她吗?”
    霍腾亦郑重道:“能!”
    他坚定的态度算是今日唯一能让四阿哥稍微舒心的了,四阿哥再次拍拍霍腾肩膀,道:“你也放心,宫里的事……”
    他一时语滞,顿了半晌,也只道:“没有蓁蓁想象得那么差。胤礼无事,你回头悄悄告诉她,让她安心。”
    再多的话,他都不忍向妹妹透露——那些腌臜事情,他说出来都嫌脏了嘴,何况是叫妹妹知道?
    他不禁为宫中女人的手段而胆寒,想起前朝之事,又忽觉无力。
    这会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康熙下一步动作,他忍不住开始想念他的另一个额娘。
    他想,若是皇额娘还在,定然是不屑用这种手段算计人的。
    送走了蓁蓁夫妇,应婉见四阿哥披了衣裳出门,顿了一顿,还是命婢女留心。
    不多时,婢女回来禀报:“爷去了佛堂。”
    应婉点点头,心里有了数,知道四阿哥是心乱,又想念孝懿皇后了。
    她想了想,吩咐:“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要入宫面见娘娘。”
    婢子连忙应是,应婉又低声道:“悄悄将宫里的消息透露给蓁蓁,明日洁芳与十弟若是回京,就叫人先去隔壁将这件事告诉给洁芳知道。”
    掌握先手消息,才对后面的应对有利。四阿哥将妹妹看做一朵娇花,什么事都不忍叫蓁蓁知道,她却不那样认为。
    虽然是同胞兄妹,但这么多年,二人各自长大,长大后又选择走了两条不同的路,四阿哥并不知道蓁蓁有多么坚强,有多么稳妥可靠。
    应婉思忖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贴身姑姑忙问:“福晋,怎么了?”
    “我在想,明年若是藏书楼落成,借着那件事,让弘晖往江南走一遭。”
    看看这世间辽阔、天大地大,别将眼界只拘在这京师之中。
    这座城好像很繁华、很大,但在天地苍茫之间,也只是微微一粟罢了。他阿玛想要的那个位置很重,想要的那座城也很大,似乎拥有天下间无与伦比的重量,但她却不希望儿子也将心全部放在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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