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汉族女子中的缠足之风,又岂是“盛行”或者“风靡”二字就能够完全形容的?
    她借宿在农家时,亲眼看六七岁缠足,因为挣扎反抗激烈而被捆在椅子上的小姑娘用力用头去撞门墙,看着家家户户女子“行举袅娜移莲步”。
    看到那个小姑娘的那一刻,她想要抄刀向强迫小女孩缠足的夫妇,但她又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也不过是无力反抗世道风气甚至强权弱者,那她唯有抄刀向更强者。
    她生在爱新觉罗家,是她的荣光,又何尝不是……她的罪孽。
    可抓住江山之后,以全力不惜手段地稳住江山,似乎是理所应当的行为,从古至今,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知多少,她只是亲眼,见证了一场血泪痛苦的余韵罢了。
    少时读书,青年成婚,而后游历山水人间,雪霏从前偶尔帮姐姐们做事,也认为自己活得颇有价值了,但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她做的还不够多。
    她心中为那个小女孩不平,为天下女子不平,为……许多人事不平,她想奋力争一把。
    统治,一定要以强权压迫,而不能以仁和爱恤吗?
    人,就一定要分出三六九等,男女尊卑吗?
    雪霏不知道,她有些茫然,抬头看看天,再看看脚下地,然后选择在七姐的引导下,走上目前看来,最近、又最重要的一条路。
    要办天足会,纵然有部分国策助力,但所遇阻力也会十分强劲。
    雪霏自愿日后的几年里可能都不得潇洒,扎根在江南。看出她的决心之后,瑞初给她指出了一个能够成为她帮手的人选。
    兰若。
    兰若属实是个好人选,钮祜禄氏嫡支果毅公府出身,当代果毅公的同父妹,宗室命妇出身,又带着“守节”的“大义”,虽然瑞初、雪霏和兰若她们本身都没把那当做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对如今的世情来说,这名分能够帮助她们行事。
    在商谈此时,兰若道:“这名分如今好用,但如按照你们的设想,走出一段路之后,如果还想要继续走下去,这个名分却会成为阻碍。”
    为了拉人上船,瑞初与雪霏相继找到兰若,“推心置腹”地促膝长谈,这会眼看就要一锤钉钉了,雪霏怎么可能让看好的苦力跑了,连忙道:“先将眼下的困境走出去才是正经,娘娘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瑞初则淡定地道:“届时总有法子解决的。”
    兰若看了她们一会,问:“你们可知,若走出这一步,就无法回头了?”
    雪霏愣了一下,然后发现瑞初也安静地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雪霏极郑重、极认真地道:“我绝不后悔,亦绝不后退。如有违背,天地人神共弃。”
    “那届时,我就有法子解决。”兰若吹了吹茶水,水雾袅袅升腾,一片朦胧雾气似乎给她清润温柔的眉眼也添上几分神秘的色彩,二人只看出她的眼神极清、极亮。
    瑞初于是轻声道:“如有需要,请您随时提出便是。”
    兰若笑了,“破局的法子,只在我自己身上罢了。好了,说说去江宁,我都要准备些什么吧……”
    听了瑞初转述她们的交谈,敏若静了好一会,忽然笑了一下,“她少年时安静缄默,瞧着颇为柔弱,没想还有这雷厉风行的本色。到江宁去,照顾好她。”
    瑞初点头应是。
    上了他们的船,自然一切待遇从优——可以说,除了上船了就轻易下不去之外,这艘船没有任何缺点。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又送走了女儿一回,这回还算得上是买一送二。雪霏笑得小傻子似的用力对他们挥挥手,然后提着裙摆欢欣雀跃地登了船,一边的兰若倒是形容低调,戴着帏帽,只有三四心腹簇拥而行罢了。
    她此次出京,没瞒什么人,普昌过世多年,她与他的近支亲友已无什么往来,也无需瞒什么人。她只是想低低调调的走,日后张扬高调的日子多着,她懒得再处理京中的口舌,分了放在江南之事上的心。
    敏若看雪霏那个赔钱样只觉闹眼睛,一旁孙承运倒是低眉敛目随着雪霏走,他与雪霏年少夫妻,雪霏好颜色、好性情,又好身份,他以夫妻之道待她,又以君臣之礼侍她。
    书芳私下与敏若道,年少夫妻二人如此,恐非长久之计。敏若听罢,静了半晌,扯了扯嘴角对书芳道:“雪霏性情看似跳脱,心中却是有数的。”
    书芳看出她的笑容不到眼底,眼中清冷平静的一片,不见半分急色,便知她说的是实话——雪霏心里有数的意思是,她并不在意这段姻缘下的深意。
    品出这两分滋味,书芳顿了一顿,到底只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
    孙承运娶的是公主,是皇恩浩荡;雪霏嫁的是自由,是天地辽阔。
    各取所需罢了。
    康熙赐婚,误打误撞确实成就了两段好姻缘,但不是人人都有那运气的,也不是人人都在意那一份运气。
    她看雪霏如今可好着呢,干劲满满的样子,看向瑞初和兰若的目光无比热切。有目标可以追逐,可以稳扎稳打地做实事,对雪霏来说,只怕再没有比眼下更快活的了。
    那就够了。姻缘,额驸,有什么紧要的,人活一世,没一段称心的姻缘还不配活了吗?
    只要别误了雪霏的事,公主与额驸相敬如宾,在时下也算是一桩佳话。能多年如一日感情深厚似容慈与额驸、安儿与洁芳他们那般的,毕竟是少数。
    送走了孩子们,一行人仍回畅春园,今年身子有所好转,康熙又不打算消停,早早盘算着要趁春日和暖巡幸五台山。
    规划行程时,他如常例问了敏若一嘴,敏若如今想到长途奔波就觉着骨头架子疼,在橡胶车轮正式问世、水泥地铺满大清之前,她是不打算往外走一步了。
    康熙一问,她毫不迟疑地温言婉拒,笑道:“我这一把年纪了,不及您,勤于锻炼体格康健,一路晃去五台山,只怕骨头都散架了,又没个朝佛拜神的信念,走这一遭岂不白找罪受?”
    康熙斜她一眼,道:“尽是推辞。拉着芽芽骑马追兔子时怎不说这话?”
    “带孙女的乐趣岂是您这等天下第一忙碌人能知道的?小孙女作伴,其乐无穷也!她就算要登天摘星星去,我都陪她爬梯子!”
    敏若并不着急,笑吟吟地说着,又道:“您去五台山,也是正好,我就到庄子上住去。安儿和洁芳眼看要开始忙了,芽芽和弘杳自然无人带,我去了还能免去他们一些后顾之忧。”
    “孙儿作伴,又乐趣无穷,是吧?”康熙无甚好气地白她一眼,甩甩手站起身,“得,朕是请不动你的,宜妃可是早早求了朕,说想随去五台山祈福,你就在京带孙儿吧!好逸恶劳一辈子,怎么老来还上赶着找忙碌去了?”
    敏若心道,宫人环侍、保姆成群,她看娃那叫带孩子吗?那叫玩孩子!无事逗弄逗弄小弘杳,芽芽散学从书院归来,再指导指导她的课业,找一找当年教公主们的乐趣,处处再舒心快活不过了。
    何况她是全奔着孩子们去的吗?她还奔着自己的庄子啊!二月正是野菜发芽时,许多新鲜吃食,在庄子上现采现做现吃才最可口,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色食品、服务环境双一流的农家乐,要不是您还活着,我一年在那边住十二个月也不想回宫!
    这话说出来就大不敬了,敏若心里懒洋洋翻了个白眼,面上端着温婉矜雅的笑意,从从容容起来一欠身,“妾恭送皇上。春暖然风寒,您披上披风再出屋子吧。”
    分明礼节周到、仪态得体、关怀体贴,可为什么就是让康熙觉着不对味呢?
    他皱眉看了敏若一眼,又莫名习惯了这种感觉,想不出哪里不对,盯着她看了一会也没看出什么,还是默默转身走了。
    生活在清朝,认知朴素的皇帝并不知这世上还有个词叫“阴阳怪气”。
    敏若口气倒是很温和体贴,但那股味一出来,就知道是老阴阳人了。
    她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醋,有些人想逼她产醋,那就先喝一壶阴阳怪气水吧。
    “兰杜。”送走了康熙,敏若手捧茶碗,安然坐在炕上,认真看向兰杜,“收拾包裹吧。”
    幸福的农家乐生活即将降临了。
    兰杜方才听着,心里已有了数,笑吟吟道:“奴才就去预备着,也得给兰齐和迎冬传信,让他们现也预备起来。”
    而后兰芳一听马上要去庄子上住了,也是欢欣雀跃,敏若瞧着,心里吐槽康熙知道紫禁城有多不受人待见吗?
    畅春园倒是不错,风景别致、院落清幽,可惜受紫禁城牵连,没能落下个好。
    康熙是有气性的,问了一回,敏若不愿去,他就没再问了,只是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不平,偶尔还要阴阳怪气地念叨敏若两句。
    说她懒怠了一辈子,老了倒乐于给自己找麻烦,好好的名山大川不看,自愿带孩子去。
    敏若连左耳进右耳出的机会都没给他,将这类言语全当耳旁风了。康熙言辞不大客气,神情有时也没那么平和,不满都挂在脸上,新进的小宫女小太监有时瞧了心慌,生怕这二位失和,敏若心里倒是安稳得很。
    ——若真到了康熙动怒时,反而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不满比较难。
    康熙是一身实打实权利蕴养出来的帝王心性,性情喜怒高深莫测,大多时候看着嬉笑怒骂颇为直爽,但若真将他的“爽直”当了真,那就是自己往悬崖边上走了。
    想要在他身边安稳活命,便必须得时刻提着心思揣摩他想法。
    年轻时其实还好些,康熙自掌权一来遇神杀神,一路虽然诸多坎坷,但几次大征未尝败绩,年少掌权时的坎坷,便未能磨去他的真性情。
    但这两年,许是父子离心、朝局愈乱,又许是身体日渐衰弱,并上了年岁的缘故,性情也愈发莫测,十分喜怒能示出三分,叫人品觉出来已是难得。
    敏若凭着多年深入研究,在揣摩康熙心思这个领域,还是给自己开了点小挂的。
    说话时能有点那样鲜活神情,其实反而是康熙没有防备和忌惮的表现。
    对这一点……敏若应该说什么?
    感谢老板信任?还是提醒康熙别信她,她就是个没心的女人。
    但有时想想,昔年康熙的结缡发妻已魂归九幽数十载,留下的独子亦与他离心走到相互提防的境地;后来两位妻子亦未能与他共白头,先后撒手而去;而今宫中,资历最老的惠、荣二妃一个自封宫中、一个不愿见人。
    原本认为温柔体贴的德妃一朝露出真面孔,又令他震怒胆寒。
    康熙年轻时宫里就有的人,如今还剩几个?
    剩下两分放松,便全在这如今还能见到的几个人身上吧。
    敏若年轻时就是宫中头一等不靠谱的人物,懒怠理事、闲散度日,康熙年轻时觉着这性子除了安分不生事简直毫无可取之处,如今老来,倒也像习惯了似的,看着也不觉不顺眼了。
    年轻时一处品评茶酒,老来还能做诗书伴,倒也算是一幸了。
    这日康熙忽然来了养乐斋,敏若只得备茶相待,二人坐在窗边对弈,一面似是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语,自然多半还是与孩子们有关的。
    提起瑞初的时候多些,转眼也快三十年了,康熙倒是颇为坦然,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偏心。
    但孩子们的话题总有说完的时候,谈完了去年的文会,屋里静了半晌,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声音。
    敏若盯着棋盘凝神思索间,康熙也正看着她,半晌,他忽然道:“当年你姐姐和我说,你这懒怠性子,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让朕不要逼你,容你安稳闲散度一生也是极好。朕当时不以为意,如今上了年岁,才忽然觉着,这一世里,就属你过得最自在快活,万事不操心。”
    敏若苦苦思索许久终于落下一子,这边刚要张口应答,忽又一连串地“诶唷”,然后伸手就要去捏那枚刚落下的棋。
    康熙眼睁睁看着她送子落入自己的陷阱,怎能容她悔棋?也不感慨了,指着她的手振声道:“你放下!五十多的人了还悔棋耍赖?”
    敏若无辜地看向康熙,“我原没打算落这位置,一时手抖……您是君子,心胸开阔,还不容……”
    没等她说完,梁九功从外头进来,禀道:“皇上,兵部与工部的几位大人求见您,正候着呢。”
    康熙皱皱眉,直起身来,不放心地对敏若道:“这盘棋朕都记下了,回头再续,你休得耍赖动手脚!”
    敏若不情不愿地起身答应着,康熙离开,殿门轻轻阖上,敏若坐回原本的位子,面上的所有表情都已在那一瞬间敛去,目光归于懒散的平静,抬手按了按额间。
    兰杜为她添茶,轻声问:“主子?”
    “给瑞初去信,那噶礼万万留不得了。”瑞初人还没回到江南,打着时间差,小报告就送到康熙案前了。
    如今是康熙还偏心女儿,若哪日事态局势一变,可就不好说了。
    两江总督是一方大员,不好擅动,只能徐徐图之,伺机釜底抽薪,先提醒了瑞初,才有后事可谋。
    兰杜立刻肃容提神,恭敬应下。敏若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那棋局,半晌,轻笑一声,抬手轻轻拿起刚才那颗深思熟虑后落下的棋子,转放到另一个位置上去。
    黑龙隐隐将要成型的绞杀之势立刻被连绵白子斩断,敏若定定看了那盘棋半晌,方道:“我有些厌烦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兰杜却听明白了。
    她浑身一震,忽觉眼中涩然,往日她在敏若面前不说妙语连珠,浅浅几句也总能让敏若开怀,这会却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半晌,她低低的,仿佛带着哽咽,轻轻唤了一声:“主子……”
    “喊我声敏若吧。”敏若侧着头,似是漫不经心地,自持黑白二色一子一子落下,一招一式不假思索,好似这盘棋已在她心里推演了千遍、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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