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颗棋落在每一个位置上会导致什么结果,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她小时候和家人下棋,是一定要赢的,哪怕不饮不食,守在棋盘边看上一天,也要给自己钻研出一条胜路来。
    通透豁达这四个字,从前的她实在是配不上,只是后来和着血吞进肚子里的牙太多了,心性修养逐渐就练出来了。
    她这大抵也算是一种成长吧,可惜她并不以此为傲。
    兰杜看出她眉眼间似乎懒得隐藏的对那二字称谓的厌倦,抿着唇,咬咬牙,到底颇为顺从地柔声唤了遍敏若的名字。
    敏若倚着圈椅的扶手阖眼,眉头似是微舒,半晌未听她言声,兰杜深怕她就在窗边睡了,忙劝道:“咱们进暖阁里睡去吧。”
    敏若摇摇头,睁开眼道:“咱们去延英楼坐坐,取去岁酿的松花酒来温一壶,想吃佛跳墙,叫乌希哈不要嫌麻烦,晚膳备一钵吧。”
    这会天色仍早,把晚膳做晚点吃,倒是也来得及。
    自最小的舒窈都不上学了,延英楼封存许久,敏若也少过去了,今儿她忽然提起,兰杜不敢说什么,连忙应声。
    那边也时时洒扫着,立刻就能迎请敏若过去,只是兰杜怕敏若独坐见景伤情,思来想去,还是悄悄使人去给黛澜传了信。
    作为顶级战士,敏若想要摆烂的消极情绪其实就是一时的,醉了一场,然后蒙头大睡,醒来再吃上佛跳墙,心情就好了不少,再看畅春园也顺眼了。
    兰杜看在眼里,终于稍微松下心。
    至于这一日中她可有生出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此乃永寿宫绝密,不可为外人知。
    康熙启行往五台山后一日,敏若立刻带着人包袱款款地去了庄子上。
    时下正是莺飞草长、垂柳纤纤的好时节,敏若到了庄子上便如鱼入水——快活极了。
    芽芽今年周岁已有八岁,马术修习得不错,骑着小马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意思。额娘要带着女儿骑马,安儿哪个都放心不下,到底拉着敏若容他窜出了一日空闲,然后由他带着洁芳,陪二人骑马踏青去。
    洁芳的骑术不算出挑,但也过得去,骑在马上慢悠悠走着,沿途见山青水碧,农田整齐,心中好不舒畅。
    春日不是打猎的好时候,敏若也不缺那口肉吃,便带着芽芽一路溜溜达达到山脚下。
    这附近的庄地这些年几经辗转,多半都被敏若买下了。
    京中的风水转得比别地快,这里庄园的主人变动得其实也快,譬如当年索额图在这边就有一个占地宽阔、风景别致的大私庄,最终也不过成了抵资的产业。
    这一片私家庄园林立,倒大多都是前朝贵族私庄,朝代更迭后转了手,至少土地来得还算“干净”。
    也因此,当年初来时,敏若才选择了这里居住。
    别的满洲勋贵的庄田不干净的大片大片,时局如此,敏若和法喀能做的都有限。
    彼时他们所能为者,也只是寻回从前人丁,又不好大张旗鼓给予银钱,也只能依数目给地安置,不收取佃租或只收取少量佃租以平人口舌。
    抢了人的土地将人赶得背井离乡,回过头将土地“还回去”竟然还成了施舍,这是极没道理的事,偏偏这就是如今世上最大的道理。
    有许多失了土地人口离散已寻不到踪迹的,还有家破人亡的,所能做的弥补就更有限。
    法喀是怀着作为遏必隆后人和既得利益者的负罪感坚持寻人,为亡者收尸安葬。敏若站在局外,许是上辈子将这样的事情见多了,心中竟生不出愤怒来,只有冷笑而已。
    不过后续这些年里,持续不懈地寻找原本土地主人的事,也是她交代兰齐千万要办的。
    眼下一时如此,却未必一世如此,风水轮流转,谁知明年的太阳花落谁家?
    变天之前,且先叫京中的“煊赫显贵、簪缨门第”们高兴高兴吧。
    一年春日就那么一个月,一年的收成却都指望在这里,庄子上的清闲日子没有几日,很快上下都进入了忙碌当中。
    最先开始的水稻育苗,育苗前庄子上杀猪做宴,敏若一般是不凑这个热闹的,但这回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便装低调地带着兰杜兰芳去看杀猪。
    由于她前不久有在畅春园里情绪不稳的先例在,兰杜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哪里想不开,见敏若瞧得兴致勃勃的,血腥气冲天也没能冲散敏若的兴致,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完后的筵席菜色敏若没兴趣,安儿与洁芳倒是入席了,敏若低调离开,回到正院里,兰杜忙命人焚香,并备水要服侍敏若沐浴。
    敏若好笑道:“哪里需要这样如临大敌的。”
    “您是还在兴头上,等会精神头过了,第一个急着沐浴更衣的也是您。”兰杜絮叨道:“那场面实在不干净,您还非要凑近了看,迎冬才刚在一边都提着心,在庄子上多年,她都是敢提刀杀猪的人了,才刚我看她端盆的手发颤,眼神时时刻刻留心着您呢。”
    这两点上敏若没法辩驳,只能默默认了,一面进去沐浴,一面语气颇轻快地道:“我是忽然发现,杀猪也自有杀猪的乐趣在其中。”
    兰杜好一阵沉默,迟疑一下,小声问:“那……秋收时您再来看?”
    胸中一腔兴奋劲下去,那种血腥气好像也不是那么能够忍受了。
    敏若道:“看一次长长见识也就够了。”
    兰杜顿时长松一口气,连声道:“正是,正是呢。”
    筵席摆在紧外头的广场上,甚至排到了外面去,算起来离敏若这边正经是远着呢,但因几个庄子的人都在,人口繁多,声音自然轻不了,沐浴一番出来,敏若坐在炕上擦头发,隐隐还能听到前头热闹的声响。
    兰杜看出她并不厌烦这样的热闹,神情轻松半带打趣地轻笑道:“往前都是听兰齐说得天花乱坠的,今儿托您的福,可算是见到杀猪的热闹了。”
    敏若侧头看她,笑吟吟问:“感觉怎样?”
    兰杜想了一会,笑道:“却也不差。”
    “是吧。”敏若低笑着,“烟火气这东西,就是得沾地气儿,才让人待着舒服。”
    庄子上随手撒一把种子然后让迎冬帮着照管的菜,长势总是比在宫里种下后小心侍弄的菜长得好。
    康熙此次巡幸五台山没用多长时间,回来时京中的天气还没转热。他圣驾回銮,敏若就不得不包袱款款地带人再回了畅春园。
    庄子上马上就是插秧耕种的时候,野菜的滋味长势也正好,敏若吃了最后一顿迎冬亲手包的蒲公英馅饺子,带着紧急赶制出来的春笋干依依不舍地离开。
    迎冬又将各样山货塞满了一箱子,临别时,还殷殷问下次几时能再来。
    这又岂是敏若能说准的?
    她只能无奈笑笑,然后让迎冬多看顾着些小弘杳,迎冬管庄子上内务,一般不参与耕田,安儿与洁芳两个眼下就很忙,春耕开始恐怕更是要脚打后脑勺,敏若还是不放心正要学走路的弘杳,找了个靠谱的人托付。
    迎冬应得干脆坚定,敏若回了畅春园,也没两日,就又听说康熙打算巡幸塞外。
    目前规划五月动身。
    看起来康熙在外面散得是很舒心的,敏若不管他是什么安排,只觉着天上掉下的这块大饼真是喷香,挨了一个多月,好容易蹲到康熙走了,她立刻又带人包袱款款地奔向她的农家乐生活。
    康熙此次巡幸塞外,也有避暑之意,不入秋是断不会回来的,敏若在庄子上住得快活,哄着小弘杳学会了叫“玛嬷”,简直乐不思紫禁城。
    四十九年转过来,康熙朝彻底踏入了晚期。
    敏若的日子安逸,朝堂、天下,人事却总不能安宁。
    春寒料峭的时节,大清闹了好大一场文字狱,浩浩荡荡,牵涉极广。
    在此期间,从南边来的书信中,敏若敏锐地察觉出一段瑞初心态转变的过程。
    她与瑞初三日一封信是常态,南北往来数她们娘俩的信最频,哪怕有时间差存在也不影响瑞初和敏若写信的热情。
    这半个月的几封书信被敏若并排摆在桌上看,看了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轻声与不明就里的兰杜道:“瑞初的心,彻底清楚明晰,不可动摇了。”
    自我诘问的过程,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瑞初以她的坚定守住本心,并坚定地得出了最终的结果。
    从此前路,也清楚分明了。
    敏若想,她似乎该为女儿一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权力本身当然无错,但当一种不受约束的、独断强横的权力存在并且不容反抗地笼罩在所有人头上时,掌控着它的那一部分人,在挥手之间,就能其他人带来灭顶之灾。
    而为了自保保或者带着一些普济众生的大义,有的人往往会想到推翻这种权力。
    可是推翻之后呢?
    古往今来,天下分分合合,群雄争霸的戏码几乎每隔几百年便要上演一次。“英雄”推翻了旧政权、建立新政权,只要把握住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帝王的称呼戴在自己头上,原本的救世主,就成为了新的压迫者。
    屠龙者,终成恶龙。
    权力的正义与否取决于执掌权力的人,但家天下制度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以血脉为根本代代流传,谁能保证,英雄的后人、每一位在皇位之争夺得胜利然后顺利继位的皇帝都心怀爱民、爱天下之心,而非只爱那巍峨权位与万里江山?
    所以应该被推翻的,不仅仅是独断的权力,是制度。
    推翻皇权至上的制度,让权力受到约束;建立完整的监督体系,让权力变得“无害”。权力本身并不可怕,如何让权力最大限度无害化,才是需要瑞初他们去思考的问题。
    认知尚且不完全时目睹的一切、听闻的一切,和从小生长的环境让瑞初心中下意识地抵制权力——因为她见证了太多绝对权力之下,人无力反抗的“现实”。
    但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的心理又会逐渐陷入矛盾当中,因为一路走来,她落下的每一颗棋,似乎也都是在利用权力,利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利用她生来拥有的权力,利用周遭一切能够利用的权力。
    她陷入矛盾之中,挣扎在前后认知冲突的无力中。
    敏若站在岸上,注视着瑞初这一全过程,从始至终,要求自己置身局外。
    这一条路,必须瑞初自己走出来。瑞初的性子像她,看似随和宽容,其实偏执、执拗,只有自己悟出来的道理,才会咬着牙,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都不会舍弃。
    那就让瑞初自己悟吧。
    她相信她的女儿最终会走向她一直注视着的那条路,去走向权力、握住权力,然后亲手给权力套上枷锁,然后带着套上枷锁的权利继续往前走,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理想的终点。
    一场毫不讲道理、充满时代特色又牵连甚广的文字狱,促使瑞初深刻地检讨思考,并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果。
    她不能继续抵制权力,她必须走下去,成为握住权力的人,然后亲自给权力加上约束。
    她今日救不了戴名世,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山集》因那在她看来颇可笑的罪名被列为禁书。
    那明日,她又能以何力量来救她想救的百姓呢?以空谈的口号吗?
    御史参奏的理由是《南山集》涉及反清言辞,而举出的实例是《南山集》中引述有南明抗清事迹,并引用了南明年号,奏其“倒置是非,语多狂悖”1。
    这在时下实在是个能要九族脑袋的大罪名,当年孔家子弟在京做了一本《桃花扇》——亦是写到南明旧事,戏文中有些言辞,在那位赵御史看来,大抵也是狂悖倒置吧?
    康熙并未严惩这位孔家后人,《桃花扇》问世后,孔尚任收拾包袱被打发回了老。康熙本人对《桃花扇》倒是持欣赏态度,宫中也常演。
    文坛中对康熙这种包容开放的思想态度颇为推崇。
    但戴名世,显然没有孔尚任那么好的运气,有一个圣人祖宗了。
    其实戴名世真有一颗“反清悖逆”之心吗?
    敏若和瑞初都知道,未必。
    他二十八以秀才身入县学,入的是大清的县学,后以贡生身份被拔入京,为正蓝旗教习,数年后又入国子监,做的是满清的官。
    若他真对满清统治心怀愤恨,一心想要“反清复明”,又何必入这个朝?又何必在四十八年以五十余岁高龄再考科举摘榜眼入翰林?
    早年缅怀前明,录南明史事,是文人情怀;晚年考科举入朝为官,是真心实意想为朝廷做事,为大清官员。
    他若怀着反清复明的愿景,又何必走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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