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心中恐怕也知道那只是文人录事笔法,知道戴名世如今对大清并无悖逆之心,但那又如何?
    重要吗?
    作为大清的帝王,康熙要做的,是掐断所有人对前朝的怀念与惋惜,将南明的恶名彻底坐实,亦决不能容许有人笔下将清录为攻南明的反派——虽然戴名世本人并没有对历史进行什么深加工。
    但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呢?
    哪怕瑞初在江南做得再多,哪怕如今文坛形势再好,都不足动摇康熙对思想钳制的态度。
    康熙率先表明严查态度,此案彻查起来牵涉极广,他清楚必定引起儒林震动,但论谙熟人心,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胜过他。
    江南形势在他与瑞初预料之中的不安稳又安稳,不安稳在总有人心中热血未凉,安稳在也有许多的人早早折服于世事,甚至轻蔑热血与所谓情怀。
    瑞初心态的转变,发生在发现自己哪怕做再多,都无法动摇康熙的态度时。
    其实她想要动摇的倒未必是康熙的态度,她在试探,试探康熙手中权力的根本。
    这份权力本身,或者权力二字本身,究竟是什么?
    是这个制度。她从小就知道,这份让她反感抗拒的权力和她厌恶并想要推翻的制度是被绑在一起的,买一送一,想要弄倒一个,就得连着另一个一起搞。
    她并不反感或者畏惧于此。
    这一次的事情让她发生的思想上的转变,是让她明白,她需要学会走近、贴近权力,然后彻底改变这份不应存在的、重逾泰山的权力。
    只有握住了刀柄,她才拥有给刀锋套上鞘的权利。如果一直视权力如虎狼,避其如蛇蝎,她的路其实也并不好走。
    握住了刀柄,也是掌控了推翻这根深蒂固的制度最根本的力量。
    权力本身,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分别在于时代、制度增添在这两个字上的是什么。
    她要抹掉那两个字上带有专断和压迫的所有色彩,让它受制于法、臣服于公正、服务于天下,而非服务于王朝于帝王。
    前路要如何规划,在如此关头便显得至关重要。
    她也不能现在就大刀阔斧地冲入皇兄们争夺权位的战争当中——她的局才刚刚布起来,一切都需要稳扎稳打,眼下就将重心全部放到争夺权位势力上,反而会头重脚轻,因小失大。
    即便真争到了那份权力,得到权力之后,她也还没有足够的资本与它开战。
    民间的思想发展不够,经济基础布置不够。
    前者尤其要命,因为在被拉到京师那个波诡云谲的局、混浊不可见底的一潭脏水后,她势必要将大半的心力都投入到如何握紧、稳定握住的权力上——因为她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本就属于劣势,她的皇兄们争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入了局,只能比他们更狠、耗费更多的心力。
    届时她也不确定自己她还能分出多少心里来掌控、推动民间布局,但她很清楚,眼下这个局,她抽手不得。
    草原、京师、江南,这三点、她的姐妹们以她为轴心铺开一个大局,她此刻抽身,最大的可能就是前功尽弃。
    所以她不能擅动。
    思想的改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子都要小心落下,提前布局以谋后动,或许十几年,或许几十年。
    她需要继续积蓄资本,同时,为了保证还算安稳的过度,大清这艘如今半烂的船,也需要在它仍以清为名时剔除些腐木、敲敲打打修上一修。
    在京中的布局,还是继续推进。
    在给敏若的信中,瑞初其实并没有将自己心境和想法的转变写得很详细。
    因为无论运送时抱有多少小心,文字书信这种信息传递的方式本身就带有暴露的风险,所以一直以来她们之间真正紧密事务都是通过加密信件来交流的。
    但家书中平白无故地混杂着一张不明不白的信纸,本身就是很可疑的。所以敏若只盯着她的字里行间仔细琢磨,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信纸险些被敏若摸漏。
    只能说,这年头做个放养系家长其实也挺难的。
    嘴里说着让孩子自己去闯、去拼、去奋斗,其实眼睛还不是紧紧落在孩子身上,都快盯出斗鸡眼了。
    斗鸡眼本人敏若,正对着那几封信在分析如今的局面。
    戴名世之案还在审查当中,轻易是不会有结果的。
    康熙严查的态度分明,但他这些年对文人阶级也一直持笼络态度,他也自诩是个思想开明的皇帝,此刻摆出来的是态度,最终处理此事时,却未必会真大手笔杀个血流成河。
    他要以严震慑天下,又要以宽和笼络人心。这个皇帝的位子不好做,但康熙将权术心术都运用到了极致。
    不过比起这个偶尔还会流露出些真性情的康熙皇帝,他那位今年才要出生的孙儿,似乎才真正是以为可怕的、天生的帝王。
    敏若垂了垂眸,指尖在炕桌上轻点,听人禀:“雍亲王与福晋带着大阿哥去咱们王爷那边了,说是出来踏青的,雍亲王福晋遣人来回话说下午与咱们王爷他们同来请安。咱们大格格今日也休沐,王爷也遣人来回话,说想讨您这一顿晚膳呢。”
    敏若扬扬眉,虽然她就在畅春园,离安儿他们并不远,但这段日子安儿和洁芳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她这自然也算得上是稀客了。
    她道:“告诉应婉,我知道了。也告诉安儿,少不了他们一口,只是若是来晚了,怕是只能喝菜汤了。”
    冬葵便笑,道:“奴才一定嘱他们原话回给王爷。”
    敏若轻笑一声,铺开笔墨,徐徐开始写给瑞初的回信。
    信中自然只是闲话家常,她说起安儿洁芳近来的忙碌,说起芽芽最近因为想要申请提前结业而忙于功课,她也许久未见,不知是否消瘦了。
    然后说起近日天气温暖、畅春园更是舒适宜人,康熙在此休养得不错,“尔皇父身心轻健尤胜往年,此极幸也,料想天命亦眷顾尔父,尔可心安”。
    不必怀疑,这一句纯属出于礼貌。毕竟康熙对她和瑞初的书信往来一直十分好奇,偶尔来得巧赶上了也会瞄两眼,敏若习惯将事情做得周到乃至无懈可击,皇帝的身体状况自然是不可轻易对外透露的,但若一字不提,似乎又显得她和瑞初并不关心康熙的身体。
    在立人设这条路上,敏若从未翻车过。
    写到这,按照以往的惯例,这封信其实已经写到尾声了,但敏若想了想,提笔又添上一段给女儿的寄语。
    “旧书新读,感悟良多,聊寄一语,祈为鼓励: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2,末了,言:“吾儿,岁岁事事平安遂意,尔心如剑,则无论前路坎坷波折数几,皆可一剑破之”。
    此时正是飞白楼将要建成、上匾、填书之时,南山案出,对瑞初也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影响。
    这段填在此处,并不显得突兀。
    敏若写上落款,然后撂笔静静看了一会,兰杜走来道:“上午送出去吗?”
    “不必了,就晾在这,明日再送。”敏若将写好的信换了个适合晾干墨渍也方便被人看到的双重好位置,然后开始整理桌上瑞初的笔墨书信。
    虽然瑞初信中言辞稳妥,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追求完全稳妥的最好方法,就是别让康熙看到这些信。
    敏若一向崇尚十分人事,不求天命。她从不认为自己运气好,所以任何事在她手中都要做到十分,才能让她放心,确保稳妥。
    今日安儿要来,按理是他应该先去向康熙请安,但这几年下来,康熙也习惯了在安儿要来的日子先到养乐斋,与敏若饮茶聊天,谈论闲事书画,也算放松身心,然后一齐用一顿晚膳。
    这一点隐隐已成惯例,康熙来得早闲得慌,少不得四下看两眼,敏若和瑞初得书信,他一向很感兴趣。
    而后果然如敏若所料,康熙晌午前后就来了,二人一道用了午点,例行的两样点心、一盏甜汤,前一阵的枇杷好,如今隐隐要过季了,敏若正抓着尾巴奋力吃,这几日养乐斋冰糖枇杷做得很勤,乌希哈手艺好,敏若百吃不厌。
    康熙又不常吃,自然更没有嫌弃的道理。
    午点他用得颇顺心,用过点心后,二人坐在窗边饮消食茶,康熙便看到敏若撂在一旁的书信了,问道:“这是?”
    “给瑞初的信,晾一晾,正要装封使人送去呢。”敏若随口道。
    康熙便来了兴致,一边道:“你们两个书信来往是极频,也不知瑞初怎么就有那么多话和你说。”
    他说着,还轻哼了一声,一边就颇为顺手地将那两张信纸取了过来,随意瞄了两眼。
    敏若颇有些嗔怪之意地道:“每每有我的信,定然也有您的一封,瑞初和您能有那么多话,和我这个做额娘的怎么就不能了?人都说女儿对额娘是最贴心的,您就只许瑞初和您贴心不成?”
    康熙随意扫着那封信,随口道:“瑞初打小可就是最孝顺朕的,”
    他正要说笑些什么,话到一半,却顿住了。
    敏若目光淡漠地垂头呷了口茶,抬起头再面对康熙时,眼神也重新鲜活起来,道:“瑞初孝敬您是天经地义,孝顺额娘也是理所应当啊!您也不能只需女儿贴您的心……”
    她这边抱怨着,康熙忽将手中的信纸扣在了桌上,见他面色不明、眉心微蹙,敏若似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安地呐呐问:“怎么了这是?”
    康熙看她一会,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摇头道:“没什么。你告诉瑞初,放宽心,无论怎样,她还有朕这个阿玛呢,大不了回京,她的公主府好端端地在那,根就在京里,回来有阿玛庇佑疼爱,比在江南顺心!”
    敏若便笑了,轻声道:“要不说瑞初和您好呢?若论宠溺孩子,满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和您比的。”
    康熙无声叹道:“如今江南的局面,也是难为瑞初了。朕也心疼她。”
    敏若心底漠然,康熙又道:“虞云倒是个有才的孩子,可依朕看,是万万不及咱们瑞初,这几年江南形势大好,可多半都是瑞初的功劳!论及心胸能耐,普天下的男儿也没几个比得过咱们女儿的。”
    听他此言,观其神情,敏若就知道他此刻心里只怕又在感慨那老一套的“恨女不生男儿身”。
    她面上带着几分骄傲与忧色轻轻点头,眉心微蹙,端得一片为女忧虑,心里道:谢谢您这么夸您的“大、孝、女”了。
    瑞初对您和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们可不是孝顺极了?
    再过个几十年,没准您被她孝顺得棺材板子都压不住呢!
    敏若心里轻轻哼哼,康熙则完全不知她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又叹了口气,才继续喝茶。
    下午两家人都到了,康熙与四阿哥、安儿出去说话,应婉打发弘晖带着弘杳出去玩,芽芽不放心也跟过去了,便是敏若、应婉和洁芳在屋里说话。
    应婉笑眯眯地说起一桩逸事。
    因雍亲王府里子嗣稀少,今年两位新进的格格先后有喜的消息很受京中好热闹的命妇夫人们关注,甚至有与应婉关系不错的夫人还特地恭喜她,终于可以洗脱妒毒的恶名——前些年府里孩子不多,暗地里对她指指点点的人不在少数。
    多半都是揣摩她心狠手辣,怕有幼子出生动摇弘晖地位、抢夺家产的。
    应婉对此颇好笑,这会说出来也当个笑话讲,洁芳轻轻摸着踏雪,清冷的眉目间稍有讽然,“无聊之人。”
    其实这些年因为应婉忙于微光书院之事,在后院大搞平衡之道,前些年府里也都是老人,府内倒一直都很安稳。
    她和四阿哥毕竟是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的情分,弘晖又聪慧有天分,一家人感情一直不错。
    今日两家能一起来畅春园,便足可印证这一点了。
    因为雍亲王一家过来的前提,就是这日他们三口赶上一起休沐,四阿哥有意来找安儿,便带领妻儿出来踏青,同时也是应婉拉着芽芽来见她阿玛额娘的。
    ——经过去年一年的奋力耕耘,安儿得到的成果不错,今年再种一年,如果一切进行顺利、不再出现新问题的话,明年新稻种就可以顺利进入推广阶段。
    只差这临门一脚,安儿当然紧张,他过了年就钻到了庄子上,并忙碌于来回巡视实验田,洁芳并不比他清闲,二人都忙得无暇顾及孩子。
    弘杳因为年龄太小,他和洁芳不得不带在身边,也只能交给乳母和保姆照料,并托付赵嬷嬷与迎冬看顾。
    一日里,能和阿玛额娘坐在一处用两顿餐饭,弘杳会高兴得直接跑到隔壁去找迎冬炫耀。
    而因为上学方便,能够压缩每日奔波在路途中的时间,为了提前结业而课业极重的芽芽则独自住在京中的王府里,每日随着应婉上学来去,休沐日才到庄子上。
    到那天,安儿和洁芳无论再忙也会将时间挤出来,一家四口在一处过一天,因而芽芽的休沐日已经成为了弘杳最为期盼的日子。
    从芽芽出生开始,她就被安儿和洁芳带在身边,往年两人最忙的时候也舍不得将芽芽独自放在京中,今年是三人都忙,便无可奈何了。
    幸而就这一年,三人都奔着忙过这一年,然后奔向天地辽阔,有奔头在,也不觉着苦。
    至于安儿半夜想孩子想到跑到暖棚里抱着柱子抹眼泪这件事……洁芳觉得就没必要宣扬出来了。
    挺大人了,给他留点脸面吧。
    情到深处,也陪着安儿“情不自禁”了一下的洁芳如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史料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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