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合了那句“不如怜取眼前人”,乾隆勉强道:“朕只是惦记着潜邸出来的情分罢了。”
    太后道:“慧贤固然陪伴你多年,可皇后何尝不是如此?当时你嫌她年纪小,对她的恩宠远不如孝贤慧贤,你可听见皇后埋怨你半句?这些年相夫教子亦是兢兢业业,弘历,你要知足呀!”
    大抵太后这番语重心长的言语终于触动了皇帝,之后几日乾隆便陆续宿在那拉氏、愉妃、婉嫔这几个潜邸出来的旧人宫中,因着上了岁数,早就不再承宠,除了皇后偶然还能得些眷顾,其他两人连敬事房的绿头牌都早就撤下。
    万岁爷这番举动,实在惊掉了六宫众人的下巴。
    愉妃笑着对那拉氏道:“臣妾也真是糊涂了,昨儿万岁爷过来连灯都忘记点上,摸黑说了半宿的话,难为万岁爷怎么听下去的。”
    自是有些感慨,皇帝几时这样耐心过?听她诉说家长里短,儿女琐屑,要不是还有个妾室的名分,她几乎以为永琪是自己一个人养大的——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如此。
    愉妃是不会怨怼皇帝的,她习惯自力更生,乾隆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不过这位便宜夫君难得流露出的片刻柔情,多少还是令她有些动容。
    可见小陆氏进宫一趟也不算坏事,至少帮她们这些潜邸旧人挽回了面子。
    最生气的当属舒妃了,她进宫的年份偏巧不尴不尬,既没赶上潜邸里同甘共苦,又不及豫嫔这样后来者的风光盛世,不管喜新还是恋旧,似乎都轮不上她。
    郁宛则一以贯之成了被翻牌子最多的那位,乾隆爷固然是个善变的男人,情感的天平一时倾向这头一时倾向那头,可他的身体却很诚实——等郁宛找庆妃借了几本李渔所作的淫词艳曲,乾隆就更有兴趣同她探讨了,甚至愿意手把手地教她。
    如此看来,郁宛有幸成为万岁爷生命中的第三支玫瑰——黄玫瑰。
    今年的家宴与往常并无太多不同,只除了法蒂玛代表回疆献上了一曲民族舞蹈,舞姿自然是十分曼妙的,可看得皇太后表情冷漠,她实在不懂这女子的固执,那白袍难道是从肉里长出来的?打死都不肯脱下。
    只是碍着皇帝颜面,太后并未发表过多意见,直至乾隆宣布,为了庆贺来年老佛爷七十大寿,打算在畅春园附近建条苏州街时,皇太后脸上方才冰雪消融。
    她老人家自从去过一次江南之后,就对那里的景致念念不忘,不意儿子竟这般孝心,令她老怀大慰,一时也顾不得和贵人添堵的事了。
    郁宛亦听得悠然神往,她还一次都没南巡过呢,不知道古时候的江南是个什么模样。
    本想问问庆妃,偏庆妃又不在——皇帝只让她闭门思过,并没明确说是禁足,不过庆妃倒是自发地与世隔绝起来,正好也免得应酬。不知她这番举动在皇帝眼中是顺从还是叛逆。
    忻嫔二十二年倒是随驾南巡过,眼看郁宛这般模样,甚是得意,“姐姐觉得很可惜吧?可惜你进宫太迟,但凡早几个月也不至于如此。”
    南巡在正月至四月,郁宛偏偏是六月才入京的。
    大概老天爷不想让她赶上——不过以她当时的位份也悬得很。
    郁宛含笑道:“妹妹进宫比我早四年,如今却和我一样仍是个嫔位,的确很可惜。”
    她只是错过一次南巡,往后有的是机会,至于忻嫔,恐怕要屈居人下一辈子了,也不知谁更遗憾?
    第123章 抓周
    忻嫔被怼回去就变哑巴了, 她本就不是长于口舌应变的那种人,何况郁宛正戳在她最痛处——只怪出道即巅峰,她甫一入宫万岁爷就给她封了个嫔位, 哪知七八年来原地踏步,当时有多得意, 往后就有多失意。
    不过在郁宛这位正当红的宠妃面前, 她也不敢十分嚣张,只暗暗咒骂, 想一辈子高枕无忧, 也得看有没有福气, 庆妃不就是前车之鉴?凭她怎么伶牙俐齿长袖善舞,失宠也不过霎眼之间。
    豫嫔这种宵小更加长久不了。
    忻嫔想明白就不生气了, 转头跟几个贵人说话。宫里层级分明,总有肯来奉承她的, 忻嫔陶醉在一声声恭维中, 进而忘乎所以。
    郁宛更犯不着跟忻嫔置气,同蠢人斗嘴吵赢了也是白费唇舌,还不如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上的事情上。
    她倒是奇怪伊贵人跟郭贵人几时变得这样要好了,以前两人的座椅虽也并在一起,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跟亲姊妹一般密不透风,郭贵人还动不动脸红,仿佛伊贵人的话说得她如沐春风似的。
    可伊贵人实在没有交好郭贵人的必要, 当初一同进宫的三位蒙古嫔妃分属不同部族, 郭贵人即便得宠也是紧着霍硕特部, 难怪还会分润给达瓦达仕部?
    郁宛便问坐在上首的颖妃, “姐姐, 伊贵人近来可还安分么?”
    自从萨日娜跑去咸福宫进了一回谗,颖妃已然放弃扶持伊贵人的打算,尤其在得知伊贵人娘家子嗣凋敝之后,想着借她肚子生个皇子多半是不能了,转而一心一意结交起郁宛来——虽说她位份比郁宛还高,可在她眼里这位才是蒙古族的光辉,是结结实实能为草原女子争口气的。
    见郁宛问起,颖妃忙回道:“妹妹放心,我身边八双眼睛盯着她呢。”
    谅来伊贵人也不敢做出逾越本分之举,至于她去交好郭贵人,这在颖妃看来并没有什么好指摘的,满军旗汉军旗无不忙着拉帮结党,她们更得众志成城才行。
    郁宛便不再言语,但以她对伊贵人的了解,这厮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只是她从郭贵人身上能得什么好处?忻嫔费尽心机都没将郭贵人拉扯起来,可见她的资质也就到这儿了,何况郭贵人自个儿也是个缺心眼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等过了纯惠皇贵妃的周年忌辰,紧接着便是十公主的周岁礼。乾隆早就吩咐过要大操大办,一则因阿木尔实在讨他这位阿玛的喜欢,二则,也为了扫荡皇贵妃跟循郡王相继辞世的阴霾,因此给阖宫都下了帖子,其排场比起十二阿哥当年也差不了多少。
    郁宛本人倒是无可无不可,可她怕那拉氏吃味,怎料那拉氏先一步派人传话,让她无需担心,宴会的布置内务府早就安顿好了,业已经她过目,不会逾制。
    郁宛松了口气,可见当小妾也得遇上个开明的主母才能过得舒坦,换个睚眦必报的,只怕转头就该给她上眼药了。
    阿木尔的周岁礼一生仅此一回,郁宛自也希望能办得热热闹闹的,可惜根敦夫妇不能亲自前来观礼,只叫人寄了些抓周用的东西到京城来,这会子想必已经到了。
    郁宛事先跟皇帝讲好,在抓周前办个剃胎发仪式——满族习惯百日就剪,而蒙古族旧俗婴儿满周岁前是不许剃胎发的,阿木尔又遗传了她额娘毛发浓密的特质,这会子的头顶已郁郁葱葱跟灌草丛一样了,乍一看倒像个野人。
    不过宾客们还是称赞不迭,既要给皇帝跟豫嫔面子,而十公主不看那个发型,面目还是非常精致可人的。
    尤其当她咬着手指发呆的时候,更是惹人怜爱。
    郁宛特意请来同是蒙古出身的颖妃操刀,颖妃自觉与有荣焉,可见豫嫔是看得起她。
    于是拿起剪刀,将银盘中的奶食涂满阿木尔头发,继而边吟唱祝词,边贴着阿木尔的鬓角缓缓推过去。
    哪知还未唱完郁宛便大叫起来,“姐姐你剪得太深了,公主会变成秃子的。”
    颖妃:……
    只得找了把木梳别上,这回可就只一小撮了。
    哪知郁宛又不满意,“也太浅了些,这不跟没剪一样么?”
    颖妃深吸口气,本想让当娘的自己来,可转念一想,豫嫔的手艺更信不过,待会儿若剪出个豁口,格格不得又哭又闹么?
    为了孩子也得忍忍,于是耐着性子完成雇主交代,又在郁宛要求下留了个小小的花尖——不得不说,这样子的阿木尔更显唇红齿白柔嫩可爱了。
    颖妃的怒气也消失无踪,可看着郁宛笑容满面模样,心里暗暗摇头,还好她没养孩子,原来当父母的都这般难以伺候,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好。
    郁宛仿佛想到些什么,对上前围观的那拉氏道:“娘娘您也看见了,这头发可不是能随便剪的,得讲究章法。”
    那拉氏莫名其妙,“本宫自然知道。”
    可以后她怕是得忘得一干二净。郁宛怕她还不明白,提醒道:“尤其不能自己给自己剪。”
    那拉氏道:“说这些作甚,满族规矩不许轻易剪发,有咒诅之嫌,视为大不敬。倒是豫嫔你在蒙古生活久了,可别轻易犯了忌讳。”
    这会子倒说得头头是道。
    郁宛暗叹,难道多年之后的那拉氏真是失心疯发作?明明此刻看着清醒得很。
    她也不能对那拉氏讲的太直白,再说,怕就是一语成谶了。
    之后便是抓周宴。
    刚剃完胎毛的阿木尔进去洗了个头,又另换了一身衣裳,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嫩黄色衣裳,虎头鞋虎头帽,更显水灵可爱,真跟个初生的小鸭仔似的。
    桌上摆满了笔墨、点心、珠宝、玩具、针线等等,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鼻烟壶,根敦夫妇送来的则是一整套弓箭和木质刀枪,当然是缩小化的,方便抓握。
    舒妃哂道:“真是蛮人习气,哪有女孩子家家拿刀弄杖的?”
    法蒂玛嗤声,“娘娘难道没听过穆桂英挂帅?花木兰从军总归知道吧?谁说女子就非得久居深闺里了。”
    她近来迷上看话本子,对这些英雄人物的故事尤其神往——倘若当初她能和霍集占一起出征,哪怕失败也能同生共死,岂非比现在更圆满?
    听说有些嫔妃会刻意训练儿女的偏向,郁宛并不打算这么做,反正阿木尔是个女孩子,无论抓着什么都能称好意头,弓箭代表从军作战,鼻烟壶寓意能做大官,笔墨纸砚表示能在学业有所成就,剪刀针线代表女工好,点心珠宝则是能嫁个富有的好婆家……反正无论怎样都有话说,若是个男孩子选中花儿粉儿之类,那倒是玩物丧志了。
    郁宛让新燕将小格格放下,以为她会向中间爬去,哪知阿木尔却只是呆呆地坐在桌沿上,一副放空姿态。
    郁宛循循善诱:“阿木尔,你想要什么只管去拿,没人阻止你的。”
    之前在襁褓里玩玩具倒是颇有限制,郁宛怕她情绪太过亢奋睡不好觉,总是一到黄昏就叫人将拨浪鼓之类收起,阿木尔扁着小嘴别提多委屈了。
    如今大好机会,怎么倒跟个木头人似的?
    忻嫔别过头去,不无讥讽地道:“看来这些东西都太粗糙了些,入不得公主法眼,娘娘该精心准备才是。”
    郁宛懒得睬她,倒是那拉氏笑着说了句,“还是总督府阔绰,忻嫔办抓周宴直接往桌上放了两锭大银,本宫若不是手不够长,都想去抓过来了。”
    一席话说得众妃都笑起来,忻嫔却气红了眼,这宫里人莫不是鬼迷心窍,怎个个都向着那骚达子?
    再说她放银子有错么?生女儿本就为求财源滚滚,保不齐将来八公主出阁皇帝会赐下丰厚的陪嫁呢。
    愤愤然退到最后面去。
    这厢阿木尔仿佛回过了神,忽然手脚并用利索地向八仙桌中央爬去,不一会儿怀里就多了一个鼻烟壶,一把小弓,两手还各抓着一盒点心和一个仿冒的祖母绿戒指。
    郁宛耐心劝说,“好孩儿,只能留一样,把其他的都放下来。”
    阿木尔看她一眼,似乎听懂她的话,却仍固执地不肯松手。
    郁宛没辙,就这样吧,看来这孩子跟她爹一个脾气,都是“我全都要啊”。
    乾隆爷回头听见这事,自是捧腹大乐了一回,觉得阿木尔不愧是他的种,于是欣然将抓周宴上的物品悉数赏给了小格格,连那个仿制的戒指也换成了真宝石。
    郁宛抗议道:“您不能这样纵容她,太荒唐了。”
    乾隆笑道:“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她是朕最宝贝的女儿,朕自然要让她应有尽有。”
    郁宛白他一眼,“那若阿木尔将来挑中不止一位夫君呢,您也让她两个都嫁?”
    乾隆哈哈笑道:“那就纳为内宠嘛,这也算不得什么稀罕。”
    清朝公主倒是没听说养男宠的,这话郁宛只能当成玩话,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阿木尔找一个合心合意的女婿就够了,不拘富贵名望,夫妻恩爱和和美美最要紧。
    至于她自己,有机会倒是想穿成个公主试试,当然不是本朝,而是汉唐两朝那般,有权有势又民风开放,几时享尽左拥右抱滋味,也就不虚此生了。
    郁宛从美梦中惊醒,不禁悚然,这么看阿木尔似乎不单遗传乾隆,好像也是遗传她——果然她跟万岁爷是同性相吸么?
    第124章 寡妇
    乾隆二十六年的光景较之去岁分外和平, 年初乾隆带太后去五台山礼佛,之后惯例往圆明园消暑,等进七月, 便是一年一度的秋狝大会。
    当然这些活动皆打着皇太后的名义,众人看了无不得夸赞一句, 哇, 皇帝真有孝心!浑然忽略了乾隆爷自个儿就是个耽于逸乐之人。
    不过郁宛对这种旅游福利还是举双手支持的,毕竟她也沾光了嘛。去年因为一系列丧事的缘故, 加上令贵妃怀孕, 她也生了阿木尔, 乾隆爷难得取消了木兰行围,今年说什么都不能不去。
    诏令刚一下达, 郁宛就命人收拾行李,十万火急地准备出发。
    但是小格格实在令她不放心, 阿木尔毕竟才一岁出头, 马车再怎么布置柔软,总归不及宫中舒坦,若是生了病必然也来不及照看,虽说有随驾的太医,总得紧着皇帝跟太后两处,何况药材也不齐全。
    郁宛一时有些踌躇。
    庆妃自告奋勇道:“你就把小格格留下好了,连我你都不放心么?”
    一面摆了个干爹在此的pose,十分威武。
    郁宛被她逗笑了, 她倒不是怕庆妃疏忽, 可庆妃还得照顾令贵妃的十五阿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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