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奉承皇太后,恕她直言,她还真没什么兴趣,皇太后爱吃甜腻软烂的吃食,爱看戏文,走起路也是慢慢悠悠的,一里地能逛半天,或许等她再老十岁,她才能适应这种慢节奏生活,现在是不能的。
    再说已经有舒妃忻嫔凑趣了,她去了也是东施效颦,比起讨好太后,还是抓住皇帝的心更要紧——太后毕竟已年过七旬,说不准几时就驾鹤西去,跟皇帝在一起的日子却还长着呢。
    乾隆道,“这可怎生是好?朕正要阅视清口东坝。”
    郁宛望着他身上明黄服色,“万岁爷打算穿这身衣裳去么?”
    乾隆似有所悟,“你的意思……”
    郁宛慧黠一笑,“这几天来访的官员万岁爷也见了不少,多的是睁眼说瞎话,左右万岁爷是留不长的,又不能一一彻查,您若是以这身打扮前去,您觉得他们会给您看什么?”
    乾隆恍然,点了点她脑门,“你这个鬼灵精,倒是一针见血。”
    郁宛笑道:“依臣妾之见,您不妨改头换面悄悄地查访,眼见才能为实,也省得有人仗着万岁爷宽宏做出媚上欺下之举,您说是不是?”
    乾隆本就是喜好玩乐之人,听郁宛说出这个主意,心中早已动念,只待李玉去帮他买身文士穿的衣裳——虽是乔装打扮,也不能太邋遢了,那些个下九流的行当乾隆是绝不愿掺和的,当个落第秀才勉勉强强。
    郁宛趁机道:“万岁爷,我陪您一同去吧,李玉他是个太监,行事多有不便,我扮个贴身丫鬟正合适。”
    乾隆瞥了眼她鼓鼓囊囊的胸口,“哪有这样成熟丰艳的丫鬟?你就委屈些当个秀才娘子罢。”
    郁宛乐得遵命。
    李玉得知自家主子这样胡闹,难免长叹了一回,可他深知万岁爷颇有些老顽童似的脾气,越劝谏越容易拧着来,只得暗中多派了几名侍卫保护,他自己也换上布衣,打扮成上了年岁的书童,为了显得逼真些,衣裳里还特意塞了些棉絮,乍一看好像驼背。
    郁宛也叫新燕帮她准备一套最便宜的首饰,如今正是观潮之际,堤坝上想必人来人往,保不齐也有扒手暗中窥伺,她可不想那些值钱的宝贝被人偷去。
    新燕道:“那么小格格呢?”
    郁宛想了想,把襁褓的内衬拆下来,外边再套一层平实布料,阿木尔身上也如法炮制,里边还是宫中,只外裳低调些便是了,婴儿皮肤娇嫩,贴身的东西自然不能马虎。
    至于阿木尔那张脸却实在低调不起来,郁宛生怕遇上拍花子的,把她玉雪可爱的女儿给拐了去,好在皇帝派了侍卫暗中盯梢,而小桂子也会变装同去,他有些功夫在身,想来是无碍的。
    下剩便是郁宛自己了,多年养尊处优,使她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良家出来的妇人,卸了几回妆嘴唇仍是红的,还因为用力过猛肿得更诱惑了些,郁宛无法,只能将就这样吧。
    等到甲板上跟皇帝汇合,她乍一眼还没认出来,皇帝头戴方巾,身穿青衫,足蹬布靴,颇有些中年文士的书卷气,那一把飘飘然的长胡子简直惟妙惟肖!
    可怎么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郁宛上前抚摸,又轻用力扯了扯,结果那把胡子应手而落,惊得她目瞪口呆,原来是贴上去的。
    乾隆哈哈大笑。
    *
    郁宛跟乾隆的出行并未惊动任何人,虽然在太后皇后两处知会过,嫔妃们并不知情。
    倒是庆妃隐隐猜到了些,郁宛眉眼间的神情就暗示她要做一件大事,这丫头向来鬼点子多,左不过又想了些主意哄皇帝或者太后开怀,庆妃也懒得理会,左右那些节目俗气归俗气,不能怡情冶性,偶尔看看也能寻点乐子。
    这日忻嫔经过郁宛舱房之外,见里头空空如也,心里便有点起疑,豫妃向来不是勤快之人,何以今日这般早起?
    莫非到太后处去了,可正遇上从太后身边过来的舒妃,舒妃说并不曾见旁人,二人皆面面相觑。
    万岁爷要阅视清口东坝与惠济闸,这个她们是知道的,可那是大人们的事,与嫔妃并不相干,一定要带个人也该带皇后才是,豫妃算什么东西?
    再说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忻嫔琢磨这事有古怪,“豫妃莫不是携款潜逃了?”
    听起来也很像她做得出来的事,她这人身在宫中,可处处都跟规矩背道而驰,若说有机会离开,必是当仁不让,此处已然远离京城,又人口稠密,即便万岁爷要抓捕,也犹如大海捞针一般。
    舒妃啐道:“别胡说,人生地不熟她能到哪儿去?”
    她倒不是怀疑豫妃胆量,她只怀疑豫妃智商,除非有个人帮她引路,否则是犯不着这么冒险的。
    二人正猜疑时,可巧舱尾一个清扫甲板的小宫女过来,忻嫔便叫住她——这人也是她收买的,本想让留意些万岁爷动静,奈何忻嫔不肯多花银子,这宫女的职衔也不够,到不了御前,只能送些不痛不痒的消息。
    但这回她送来的情报却颇有用处,原是她清早看见豫妃娘娘跟一个头戴方巾的青衣文士手拉着手下了船,怀中还抱着个襁褓,像是小格格。
    忻嫔立刻振奋精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豫妃竟如此淫/贱,公然敢携奸夫私奔,她把贞节当什么了?
    舒妃因为先前吃了太多次亏,此刻尚有点狐疑,“你看仔细了,当真是豫妃?”
    小宫女重重点头,“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再说龙舟上带孩子的还能有谁?”
    忻嫔按捺住喜色,对舒妃道:“这事关系不小,咱们得快些禀报皇后娘娘才是。”
    舒妃倒觉得暂时还不宜闹开,若立刻将人抓捕归案,保不齐豫妃诬赖是那人逼迫,她一贯巧言令色,保不齐再哄得帝后心软;还不如等两人走得远远的,等皇帝回来东窗事发,豫妃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忻嫔钦佩不已,“还是姐姐足智多谋。”
    看样子豫妃这回难逃一劫——只她眼光似乎不怎么好,要私奔也不挑个年轻清俊的,怕是还不如之前那戏子呢。
    第139章 故事
    郁宛下了船, 看着皇帝模样噗嗤一乐,“万岁爷龙行虎步,看着可半点不像个落第秀才。”
    哪有屡试不第的人还能这样昂首阔步、挺胸抬头?怕是早就心灰意懒得路都走不动了。
    但这可怪不得乾隆, 他自小受的是帝王训诫,无论如何得挺直脊梁骨, 切不可失了身份, 要他硬扮作寒酸模样,也太为难了些。
    “且这身料子虽然朴素, 一看就是新做的, 不像是水洗多年的旧衣。”郁宛道, “看来李公公办事不怎么牢靠。”
    李玉眼观鼻鼻观心,他总不能真给万岁爷穿旧的吧?他自己倒是无妨, 一袭洗到发白的蓝布短褐,下身是破破烂烂的犊鼻裤, 膝盖上还有好几个补丁, 弓腰驼背,俨然一个老态龙钟又忠心耿耿的家仆形象。
    乾隆宽宏大量道:“他也算用心了,将就些吧。”
    真要他穿粗糙不堪的布料,他自个儿也受不住,乾隆爷一贯精于保养,细皮嫩肉的,哪里禁得起磋磨。
    “就当朕是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年得意, 一朝中了举人, 可不得买点好衣裳?”
    郁宛笑道:“范进可是高兴得发疯了呢, 万岁爷莫不是也想乐极生悲?”
    乾隆掐了掐她的脸, “你这妮子恁巧舌如簧, 还有,在外边记得改口,不许叫朕万岁,得叫老爷。”
    郁宛笑道:“遵命,可您也别总把朕挂在嘴边,被不知情的听见,还以为您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抓您去衙门治罪呢!”
    李玉几乎绝倒,这俩人真是针尖对麦芒旗鼓相当,豫妃娘娘这份口齿不稀罕,可不是谁都有胆量句句顶回去的。
    幸好万岁爷也不生气。
    李玉见郁宛抱着孩子有些吃力,自告奋勇道:“豫妃娘娘,让奴才带小格格罢。”
    郁宛怀疑地看着他,倒不是怕李玉背不动——李玉力气还是有的,可他乔装得太像,任谁看了都以为她欺负老人家,更恶意一点没准还会揣测她多么心大,怎能放心将孩子交给这样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仆照料?
    郁宛遂还是婉拒李玉的好意,左右阿木尔也不太重,就当锻炼身体,反正到了空旷地方她自己也会下来走的。
    乾隆笑道:“让朕来罢。”
    张开双臂就要接过去。
    郁宛对孩子的亲爹更不放心,“仔细她踢您。”
    阿木尔可不是多乖巧的孩子,对生人尤其淘气,先前舒妃和忻嫔故作张致地想抱抱她就被她踢了个朝天脚,亏得阿木尔腿短,否则俩人脸上定得多出个鞋底印。
    她是好心提醒,皇帝受罪可别怪她。
    乾隆不信邪,“阿木尔怎么会跟朕淘气,朕瞧着是你夸大其词。”
    硬是叉着两腿把孩子抱了过去,果然小格格十分乖觉,舒服地躺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乾隆得意道:“如何,早说了她最听朕话。”
    可随即却手忙脚乱,“李玉!”
    李玉赶紧将孩子抱开,只见皇帝前襟上湿了一大片,还有股淡淡的异味,原是小格格方才尿了。
    郁宛两眼弯成月牙,“如何?这下您相信臣妾没诳您吧?”
    乾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让李玉就近找间农舍,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这回再不敢逞能,只看着在郁宛怀里甜睡的女儿叹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朕看你小时候多半也是个顽皮的。”
    郁宛刚给阿木尔换了垫片和内衬,至于脏污的没处收拾,只能让李玉拿去扔掉,闻言哼声道:“我才不会尿床呢,多半是跟万岁爷学的。”
    她的早慧在勒扎特部可是出了名的,就连萨日娜都说从来没养过像她这么省心的孩子,失禁更无可能。
    她以为乾隆也会据理力争推卸责任,哪知这位爷却只是黑沉着脸,一语不发,郁宛方才恍然,原来皇帝幼时还真尿床过。
    难怪无言以对呢。
    乾隆没好气道:“快走吧,再迟些天都要黑了。”
    其时才是晨曦微露,太阳都还没晒屁股呢,不过考虑到万岁爷可怜的自尊心,郁宛很识趣地没有戳破,只紧了紧襁褓上的系带,好让阿木尔睡得更安稳些。
    路上遇见卖糖葫芦的,郁宛扯了扯乾隆衣袖,“老爷。”
    乾隆道:“想吃?”
    郁宛脸不红心不跳,“阿木尔想吃,她最喜欢甜食。”
    乾隆微哂,让李玉找给她两角碎银子,“去罢。”
    郁宛道:“听说江南最会宰客,我怕他欺负我一个弱质女流,还是您去罢。”
    她永远有无数种稀奇古怪的借口,乾隆哼声,到底还是抬脚走上前去。
    郁宛不忘提醒他,“老爷记得买两串。”
    “你不是说阿木尔要吃?”乾隆斜睨着她。
    “她胃口大嘛。”郁宛并不介意让女儿背锅,阿木尔吃了亲娘那么多奶水,分她一串糖葫芦也是应该的。
    卖糖葫芦是个与乾隆年岁差不多的男人,八卦之心比起妇道人家也差不了多少,不住地拿眼偷看眼前这对,实在是两人的气质都颇为不凡,那老爷许是读过书的缘故才格外文隽,可娘子半点不似穷苦人家出身,且年岁上仿佛也差了些,是驻颜有术,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正猜疑时,郁宛笑着上前挽起皇帝臂膀,“郎君,你这一路也颇辛苦,不如在此地歇歇脚罢。”
    摊贩咦道:“二位是从外地来的?”
    难怪听口音不似本地人,倒像是官话。
    郁宛点头,凄凄切切地道:“我二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家相约要结秦晋之好,谁料家道中落,又欠下一笔巨资,家中将我送给当地有名的恶霸周员外抵债,因此劳燕分飞。原以为无缘再见,哪知他上京赴试赶考,误打误撞相会,这才相约了私奔,为怕恶霸追捕,我二人不得不隐姓埋名来到此地,只盼着能找份糊口之技,聊以谋生罢了。”
    乾隆都不知她哪来许多奇思妙想,还编得头头是道,难道又是新写的话本子?
    那摊贩无疑是个感情丰富的,听得颇为动容,好一对久经波折的有情人,强权和威压并没让他们屈服,反而更见证了他俩爱情的坚贞,这才叫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掌柜的泪光点点,竟慷慨大方要将两串糖葫芦奉送,听了这样感人的故事,那点铜子儿也不值什么了。
    乾隆道了谢,却仍是将碎银子放下,叫掌柜的愈发觉得他光明磊落。
    可唯独一事不明,听这娘子所说,两人不久前方才重逢,怎么孩子都这么大了?那这到底是谁的骨血?
    郁宛含悲忍泪,表示她也想做个坚贞不移的节妇,奈何被娘家所累,不得不忍辱偷生,这孩子当然是她跟员外郎生的,她也不舍得抛弃亲生骨肉追求幸福,万幸郎君不介意,愿意接纳她跟她的女儿——遇上这种男人,真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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