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实在看不懂, 如果说女人心海底针, 那贵妃的心胸一定是太平洋,她比那拉氏还难得吃醋。
    这日五阿哥也来探视, 乾隆却叫李玉将人留下,他还有几道政令要永琪带出去, 自不便假手那帮太监。
    自从四阿哥过继之后, 乾隆对这个儿子是越来越看重了,只因为永琪不但有能为,且是发自内心地孝顺他这位皇阿玛——唯一不足是非嫡子,倘永琪出自孝贤名下,该是何等幸事。
    乾隆唯有叹惋。
    这回召永琪来还是商量粤州海关端阳节贡一事,早在上次南巡乾隆便发现诸如直隶等地点缀节景过分奢靡,搜刮民脂民膏不在少数,而以粤海关为代表的州郡因盛产珍珠, 年年端阳节的贡品都送上大批为献——品质却是良莠不齐, 远远低于上报的数目。
    乾隆就疑心其中有何首尾, 会否当地官员借着缴纳岁贡的由头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以致年年都得闹这么一出, 他自己并没得多少实惠,其物并非精好,反而价浮于市,而由此滋生出的种种弊端却不容忽略。
    永琪立刻就说他愿意南下调查。
    乾隆摇首,“不必这样费事。”
    永琪毕竟年轻,又是长在京里,贸贸然过去能查出些什么来,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怕是仗着他年轻好蒙蔽,愈发兴风作浪。
    乾隆既不愿儿子吃亏,更不想永琪离开京城,身边统共只这么几个能信任的人,若再遇上何不测,他想都不敢想。
    永琪讪讪道:“其实四哥在时,也常帮皇阿玛分忧的。”
    当时那道过继的圣旨下来,他也唬了一跳,本来想帮兄长求情,愉妃好容易才拦下,他不知四哥究竟犯了何错,皇阿玛要这样对他,再严重,能有先帝朝的八爷和十四爷过分么?
    乾隆顿了顿,本想谴责他妇人之仁,转念还是忍下了,只温声道:“永琪,你是个好孩子,可很多事并非眼前看到的那般。你四哥为何会被出继,他比朕心里还有数,实在不必你来为他开脱,行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朕不想再听见任何风言风语。”
    郁宛耳听得屏风后头气氛僵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皇帝喜欢善良的人,可对儿子们却不止善良一个要求,五阿哥看来真是被愉妃教得太好,这么兄友弟恭的,可惜在皇帝看来却是党同伐异。
    还好有两次拼死护驾的印象分支撑,否则五阿哥只怕已经被赶出去了。
    郁宛只能默默为小男神祈祷,求求你长点心吧,没看出你爹不太高兴吗?
    汪氏却还不知死活地问她,“皇上跟五阿哥在谈什么,这都半天了还不叫咱们进去?”
    郁宛瞥她一眼,觉得汪氏也有点看不清自己身份,你不过是个念奏折的工具人,还要跟人家亲儿子比待遇么?
    忽见王进保捧着一大包东西过来,郁宛脸上终于露出喜色,侍疾这么多天,最烦的是睡不好觉,打地铺倒也罢了,最烦的是那寝具——她怀疑历代皇帝都有颈椎病,否则为什么枕头得做成硬邦邦的?
    郁宛无比怀念她那个苏绣的灯笼芯枕头,这日总算寻着机会去让王进保取来,还让王进保别拿错了,非得是半新不旧的最好。她得闻着熟悉的味道才能入眠。
    汪氏觉得豫妃惯会乔张做致,那枕头怕不是承载着她跟万岁爷被翻红浪时的回忆罢?病中都不忘勾引人,难怪万岁爷被迷得神魂颠倒。
    忽然指着王进保身后诧道:“你是谁?”
    郁宛循着她视线看去,果然看见梳丫髻的小豆包立在那里,“阿木尔,你怎么来了?”
    殿内两人亦被惊动,永琪先出来,阿木尔一看见他便软软糯糯地唤了句“五哥。”
    其实她跟五阿哥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也就两年前南巡途中算得上朝夕相伴,可当时阿木尔还不足两岁,举动都得人抱着,更别说记事了。
    因而永琪听见这声招呼实在惊喜,他膝下只有几个夭折的儿子,并无女儿,倒是眼前玉雪可爱的妹妹填补了亏空。
    不过很快他的喜悦就被盖了过去,因阿木尔一瞧见后面的乾隆就小嘴一扁,眼尾也耷拉下来,一副要哭不哭的架势,“阿玛!”
    乾隆几乎立刻要将女儿抱起,好容易忍住了,示意永琪将阿木尔拉远些,别过了病气。
    永琪手足无措,“十妹似乎很想念皇阿玛。”
    乾隆点头,喟叹道:“这宫里也只有你们还关心朕。”
    郁宛心说父子俩还真单纯,果然卖萌是对付钢铁直男的利器——她倒是一眼看出阿木尔的来意,这馋嘴丫头必定是为了伙食不好来打牙祭的,以前她在时顿顿都是花色百出,荤素不带重样的,若乾隆来用膳更是还有加餐的,早就把小馋虫的胃口给养刁了。如今永和宫没有主心骨,新燕春泥又都是安分守己的,必定不会去为难御膳房,可知阿木尔的饮食有多单调了。
    大概知晓瞒不过她如炬慧眼,阿木尔决定使出撒娇卖萌攻势,挣扎着从永琪怀中下来,蹒跚走到郁宛跟前,亲昵蹭着她颈窝,柔柔道:“额吉~”
    郁宛才不上当,“你怎么出来的,跟姑姑们打过招呼没有?”
    阿木尔立刻开启楚楚可怜模式,垂下辫子,眼珠却心虚地转动着。
    郁宛就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胆子真大!待会儿新燕等人发现公主不见,不定得急成什么样。
    立刻要让王进保将人送回去。
    阿木尔看着皇帝。
    乾隆轻咳了咳,“来都来了,用了晚膳再走罢,这一路过来得多累。”
    郁宛:……您的原则呢?
    换做是皇子,保准就打是亲骂是爱了。
    她也没奈何,只能先将人留下,又叫王进保回去知会一声,别让永和宫里着急。
    王进保冷汗涔涔,也怨他自个儿太疏忽,没发现公主跟在后头——小姑娘可真机灵,能瞒过他这位御前人的耳目,长大了怕是了不得!
    因着两位皇子公主都留下用膳,晚上的菜色明显丰富许多,阿木尔也开心地大快朵颐。
    汪氏看着皇帝很宠爱十公主,有心讨好,便夹了一只八宝鸭腿到她碗里,她自个儿都没舍得吃呢。
    阿木尔却嫌弃地将那只鸭腿捡出来,还干脆换了一只碗,仿佛上头沾了汪氏口水,整碗饭都被糟蹋了似的。
    汪氏满脸委屈,可皇帝没有半点为她撑腰的意思,只好去看郁宛——养出这种女儿,当额娘的不得负起责任来?
    郁宛却觉得很正常,比起礼数,她更在意卫生问题,虽说汪氏这阵子有意避嫌,可她毕竟跟皇帝朝夕相伴,保不齐身上也携带了病菌,还是谨慎些好。
    便朝汪氏露出一个宽容的笑,表示她原谅汪氏的轻率,汪氏也无须跟个小孩子计较。
    汪氏:……有这种爹娘,十公主的脾气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晚膳后乾隆陪女儿做了会儿游戏,才叫人将她送回永和宫去,又跟永琪商量要蠲了粤海关每年端午这项岁贡——比起整顿贪官污吏,不若从源头解决更为方便。
    永琪答应着,又道:“只如此以来,宫中娘娘们恐怕得有怨言。”
    本来这些贡品珍珠大半是送进内务府造办处做首饰用的,嫔妃们年节时的奖赏多来源于此,虽说只是其中一项,可人心向来贪多厌少,恐怕难以服众。
    乾隆淡淡道:“宫里月月都在做首饰,难道缺了这项就不能见人了?左右折算成现银补给各宫,纵吃亏也有限。”
    孝贤在时,人人效仿皇后以通草绒花为点缀,除了高佳氏金佳氏这些喜好奢靡的,每月能省出多少银子?轮到那拉氏当家,反倒将先前习气一扫而空,乾隆瞧着实在不顺。
    永琪不敢质疑,低低应了一声,转身辞去。
    郁宛跟汪氏也听见二人对话,心声却是各有不同。汪氏并没觉得如何,本来贵妃教她处处随先皇后妆扮,她也戴不了太华贵的饰物,到时候一伙儿一起素面朝天正好。这么想着反而高兴起来。
    郁宛则觉得乾隆爷纯属刚愎自用,要减贡就减贡,何必拿嫔妃们的穿戴说事?难道他的女人们打扮漂亮不是给他长脸?站着说话不腰疼,何况乾隆自个儿就是最奢侈的那个。
    可皇帝已经发话,郁宛少不得上行下效,看来她也该适当俭朴些了,刚做的那批新衣只好先放一放,等过年看能否拿出来穿,谁叫万岁爷想一出是一出呢?
    端阳节后,皇帝的疹子消退得差不多了,已能正常起居示人。而郁宛跟汪氏也结束了漫长的隔离生活,终于各回各家。
    当然,为了表彰她俩侍疾期间的辛苦,上头也有奖赏。汪氏得了两盒金叶子,至于郁宛,她惊讶地发现乾隆给了她一斛南海珍珠,还是品质最上乘的那种,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晕,颜色漂亮极了!
    可皇帝不是才下旨减了岁贡么?这样会否太出格了?
    李玉笑道:“话虽如此,可娘娘毕竟是不同的,谁叫娘娘您喜欢,还能不叫您用么?这斛珍珠也不是今年贡上来的,而是万岁爷的私库,娘娘安心收下便是。”
    郁宛就觉得当个宠妃还是有点用处的,或许她做不到一骑红尘妃子笑,但至少当别人都在垂涎珍珠的时候,她能随便拿出几颗当弹珠玩——炫富的感觉真美妙。
    第172章 期许
    郁宛先挑了几颗硕大圆润有光泽的送去造办处, 命尽快赶制一挂项链,她也不怕太过招摇,若有人问起, 就说是补给十公主的生辰礼——因着当时皇帝尚在病中,郁宛也分身无暇, 新燕几个只在永和宫置了一桌小宴, 难免委屈了些,当阿玛的想补偿女儿也是情理之中。
    何况皇帝只是交代嫔妃们厉行节俭, 可没让皇子公主也这般行事, 天家气象怎么能太寒酸?
    照郁宛看, 乾隆也不过喊一喊口号,好给他颁下的政令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未必是要嫔妃们生搬硬套——孝贤皇后是个异数,有发妻跟白月光两重buff加持, 因此才那样与众不同, 可乾隆爷宠得最多的毕竟还是人间富贵花,嫔妃们若个个都打扮得东施嫫母似的,只怕他老人家先就厌了。
    故而郁宛一点也不怕皇帝生气,大不了将珍珠项链挂在内衫就是,反正美丽是给自己看的,至于头饰也不一定非得通草绒花才算俭朴,如今御花园里就绽放着大朵的牡丹、芍药、蔷薇、紫薇,随便取一朵簪在鬓上, 都漂亮得不得了呢。
    郁宛也问了皇帝对景阳宫的处置, 万幸小玉没被赐死, 念在她侍疾辛苦, 功过相抵, 皇帝只叫人撵了出去,郁宛又偷偷叫春泥送过去一包银子——生活不易,能帮一点是一点,她爹娘眼看不久于人世,留下这么个孤身女子可怎么度日?与其说雪中送炭,不如说郁宛是在慰藉自己的良心。
    有时候活比死还难熬。
    小玉眼泪汪汪的,这回并没坚持不受,只对着永和宫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她一辈子都会记着豫妃娘娘的好,可惜自身无能,只能来世再报吧。
    相比之下,戴佳氏就没那么走运了,乾隆爷一贯是个多疑的人,之前因为戴佳氏死状凄惨,着实同情了几分,哪知因为一念之仁就中了圈套——他才不信戴佳氏没意识到自己染病,怕是想拉着他共赴黄泉,做一对生同衾死同穴的苦命鸳鸯。何况这两年他对戴佳氏的确生疏冷漠得厉害,换做他是戴佳氏,也会起报复之心。
    乾隆爷盛怒之下,几乎想要开棺验尸,看看戴佳氏身上是否也长了那些红斑,还是郁宛苦口婆心给劝了回去,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逝者已矣,白白惹人笑话。
    乾隆亦不能因此迁怒总督府,实在是戴佳氏的男丁已死得差不多了,剩得几个寡妇孤女,纵使发作起来,也只会被人议论纷纷。
    最终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乾隆还是命李玉撤去了宝华殿内戴佳氏的供奉,法事也不做了,他要戴佳氏做鬼也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贵妃。
    郁宛只能喟叹,皇帝还是那个皇帝,还好她不信这些,将来即便哪日触犯圣驾,皇帝要对她的尸身发作,她也无知无觉——摈除封建迷信,从她做起。
    经此一事,郁宛的位置倒是愈发固若金汤,虽然还有个后来的汪氏争奇斗艳,不过论起宠爱她在宫里也是独一份的了——只要她不作死,这份侍疾之功足以保到她安度晚年。
    当然,明面上看汪氏还是更炙手可热的,乾隆给她的都是各种新鲜应季的赏赐,譬如各地运上京的供品,给郁宛的则是些隐性福利——郁宛本来还有点眼馋那两盒金叶子,直至某日深夜王进保抬着足足三千两白银的大箱笼进门,她就觉得,嗯,按劳分配是个好主意。
    看来万岁爷也知道谁是打酱油的,谁才是真正踏实肯干的老员工。
    她又拨了八百两到杜子腾府上去,虽然皇帝那边另外有赏赐,可郁宛的份也不能落下——就冲杜子腾这些年兢兢业业为她跟阿木尔尽忠,郁宛也该褒奖一下。
    杜子腾如今也算个钻石王老五了,总算能令张家小姐另眼相看,而张家小姐几年前嫁的那户人家业已败落,只能跟夫婿在一起吃糠咽菜过活,一双芊芊玉手也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
    可张家小姐一样很快乐,更婉拒了杜子腾想要资助的意图,仍旧当她的洗衣妇了。
    如今杜子腾才知晓,原来张小姐并非嫌贫爱富,而是没找到能与之同甘共苦的那个人——只要能跟真正相爱的人在一起,照样是能有情饮水饱的。
    他的甜蜜复仇计划,还没开始便无疾而终。
    郁宛很同情杜子腾,决定以此写一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可惜还是只能委屈他做男配,没办法,要尊重现实嘛——男主是给女主爱的,男配是给观众爱的,说不定流传开来还能帮杜子腾收获一批虚拟粉丝,也算值了。
    永寿宫中。
    魏佳氏打发走才请完安的汪氏,仍回内殿盯着永琰温书。永琰虽还不满五岁,聪慧却已超乎想象,这让她有点惊喜,若能早出生几年倒好了,她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心思去筹划布局扳倒那拉氏。
    白梅叹道:“可惜年岁还是太幼了些,如今五阿哥声名鹊起,怕是万岁爷已属意五阿哥为太子。”
    魏佳氏哂道:“那又如何?只要能比过十二阿哥就够了。”
    她知晓自己是汉军旗出身,有五阿哥比着,将来永琰至多不过是个亲王;可要是那拉氏所生的嫡子连汉军旗之子都比不过,那更是妥妥的废物。
    白梅想要说点什么,可看了看魏佳氏脸色,到底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家主子也有些魔怔了,难道十五阿哥只是用来跟翊坤宫争竞的工具,娘娘半点不为他的前程打算?
    魏佳氏慢慢说道:“若端慧太子或七阿哥还活着,本宫也压根不需要有自己的孩子,永琰日后的前程,到底得他自己来挣。”
    她本可以在先皇后庇护下,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宫婢,是皇帝看中了她,将她要了过去,所幸她跟富察娘娘的关系并未因此而分化,依旧和睦如初,而那拉氏却摧毁了她的保护伞,迫使她只能强大起来——她心底最后那点柔软的地方已随着富察娘娘离世变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铜墙铁壁。
    若不报此仇,她不知自己还能为什么而活。
    白梅道:“其实娘娘以前也是发过痘的,为何不亲自前去侍疾呢?”
    照她看扶持别人上位远不如自己得宠更划算,可娘娘却将机会给了豫妃与汪氏——若贵妃在侧,哪里有这两人站脚的地儿。
    魏佳氏道:“皇上喜欢心思单纯之人,本宫去了也是无益,白白惹人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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