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燕愁余,与身为妖尊的太上葳蕤,分明不该有任何交集。
    无人知晓,很多年前,在太上葳蕤还不是妖尊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燕愁余。
    于太上葳蕤而言,那是她所经数十载黑暗之中,难得的一点光明。
    燕愁余……
    夜色中,藏书楼内点燃的那盏灯显得分外明亮,少年抬步走入其中,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头发灰白的老者坐在矮桌后打着瞌睡。
    他佝偻着腰,面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身周好像笼着浓浓暮气。
    “回来了?”听到脚步声,老人掀起眼皮,那双眼浑浊无神,有气无力地看向燕愁余,“今夜倒是迟了一刻。”
    燕愁余闻言笑了笑:“只是遇上些意外,并无大碍。”
    他这样说,老者便没有多问,转而道:“镇压地火的禁制做得如何?”
    “今夜已经将禁制尽数布置好,之后再不必每夜做贼一般往后山去。”燕愁余回道,他说着掀袍坐在老者对面。
    他原不打算在松溪剑派多留,却不想会在附近发现一缕凶煞至极的地火,若放任其生长,将来或会酿成大祸。
    恰好松溪峰后山地下有一条水脉,将地火镇压其下,经数年之后便能将其凶煞之气尽数祛除。
    燕愁余虽然已有金丹修为,但要布下镇压地火的禁制还是略有些勉强,便只好分作数次完成。
    “那你打算何时离开?”老者又问。
    燕愁余笑道:“余叔这是想赶我走了?”
    老者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松溪剑派这样的小地方,不值得你多留。”
    “那余叔又为何要一直留在这里?”燕愁余反问道。
    老者花白的乱发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很是黯淡,他平静道:“我如今大仇已报,却还有一份恩情不曾还。”
    修为足以比肩松溪剑派掌门的元婴修士之所以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回报当年那一份恩情。
    少年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神,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自从手刃仇人之后,余叔好像便一夜之间老朽,他离了中域,甘心在这小小的松溪剑派做个默默无闻的守书人。
    以元婴修士的寿命算,余叔分明还未至暮年,却已失了向前的决心。
    少年心中复杂难言,但也说不出太多劝慰之言,摇了摇头,他抬手伸向堆在墙角的酒坛。
    见此,老者伸手一拦:“我这儿统共也不过这几坛好酒,你难道是想全祸害了去?”
    “我难得来一次,余叔怎能吝啬几坛酒?”少年躲过他的动作,抓住酒坛往自己怀中一带。
    老者哂笑道:“我竟不知小燕你何时成了个酒鬼,修道之人,怎可贪念杯中之物。”
    少年挑了挑眉头:“余叔多虑了,我修的可不是那克己复礼,自省己身的道。”
    说话间,两人手上已经过了足有数十招,动作快得几乎只能叫人看见残影。
    最后,少年手腕翻转,酒坛在空中转了一圈,被他用左手接住。
    不等老者阻止,他已经揭开酒封饮了一口,抬眼看向老者,眉目间满是少年意气。
    老者失笑,将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收进宽大的袍袖中。
    *
    次日,松溪峰掌门大殿。
    陆云柯踏入殿内时,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知父亲今日唤他来是为何事?
    身为松溪剑派掌门,陆云柯的父亲一向忙碌,父子俩平日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寻常时候他也不会轻易叫陆云柯前来。
    难道父亲知道了自己昨日孤身前往丹枫林的事?不不不,他那样忙,应该没有功夫关心自己去了哪里才是,陆云柯自我安慰道。
    正在这时,一只茶盏隔空向他飞来。
    陆云柯一惊,反射性地一低头。
    白瓷的茶盏碎在他脚边,茶水四溅,陆云柯一阵后怕,要是落在身上,可就破相了。
    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对上父亲面无表情的脸。
    糟了……
    “跪下!”
    大殿上方,眉目端肃的中年人沉声喝道。
    他正是陆云柯的父亲,松溪剑派如今的掌门,陆佑之。
    第8章
    陆云柯看了眼脚边的碎瓷片,默默向左侧挪了两步,这才跪下.身去。
    见他如此,陆佑之当即被气笑了。
    “如今你倒是知道怕了,那昨日如何有胆子孤身前往丹枫林?!”他厉声道,“不过炼气六重便敢闯丹枫林,等你筑基,是不是要往那剑冢一探!”
    苍栖剑冢乃是一处秘境,唯有金丹境界以上的修士才有实力前往其中取剑。
    陆云柯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完了,父亲竟然还是发现了。
    他并不知道,陆佑之昨日得知他离开宗门,可能是孤身前往丹枫林后,也立刻赶去。
    陆佑之在丹枫林中找了儿子一夜,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心中忧急交加,直到黎明回到宗门,才发现掌门大殿中传送符遗留的灵气痕迹。
    陆云柯竟然已经回来了?!
    陆佑之是在昨日黄昏发现陆云柯离开了松溪峰,问过门中弟子,他方知陆云柯竟然孤身去了丹枫林。
    而陆佑之离开不久,陆云柯便借传送符回了松溪峰,父子俩恰好错过。
    整夜都在为儿子担心的陆佑之得知陆云柯平安之后,不由勃然大怒。
    “比试输给同境界的师弟也就罢了,还如此不知轻重,把自己的性命当儿戏!”陆佑之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你行事之前,可曾想过父母?!”
    陆云柯的头恨不得能低到地里,如今回忆起来,他也觉自己鲁莽,如果不是恰好有位道友出手相救,自己只怕就要陨落在了丹枫林中。
    只是他在父亲面前向来讷言,除了低头听训外,也不敢再说什么。
    陆佑之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此时见他垂头不言,像是在消极抵抗,越发感到震怒:“你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你早逝的母亲?!”
    陆佑之与道侣师出同门,鹣鲽情深,但生下陆云柯后不久,她便在一场秘境之行中陨落。
    陆云柯是被父亲一手养大,只是身为掌门,陆佑之事务繁忙,加之他性情端肃,日常与独子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两人之间少有温情之时。
    而随着陆云柯年纪渐大,父子两人更是越发相对无言。
    听陆佑之提及母亲,陆云柯眼中闪过痛色,到了这时候,他心中终于生出最真切的悔意。
    “父亲……我知道错了……”
    陆佑之眉心刻痕更深,沉默片刻,他冷声令陆云柯回去闭门思过,无自己允准,不可再离山门。
    陆云柯讷讷应声,起身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出了殿门,没过多远,他就迎面遇上了人。
    来人看上去比陆云柯年纪略大些许,生得很是寻常,一身气质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正是松溪剑派掌门陆佑之的首徒宋括。
    见了陆云柯,宋括温声开口:“师弟。”
    陆云柯不自在地向他一礼:“宋师兄……”
    才被父亲训斥过,就遇上了他最得意的大弟子,陆云柯心中自然是有几分别扭的。
    宋括虽然只比陆云柯年长一岁,但前不久已经突破了炼气九重,两年以内,有望筑基。
    而陆云柯如今才不过炼气六重,资质相比宋括实在逊色太多。
    “师弟,听说昨日你孤身一人去了丹枫林?”宋括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这事儿连宋师兄也知道了?陆云柯面上讪讪。
    宋括不由叹了口气:“师弟,你怎么能如此不顾惜自己的安危,师尊唯有你一个儿子,若是你出事了,他该如何伤心啊。”
    陆云柯有些难堪,他低下头,没有回答。
    宋括还想说什么,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自远处行来,她神情清冷,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陆师兄。”停在陆云柯面前,少女轻声唤道,随后又向宋括点了点头,“宋师兄。”
    “青凝师妹。”两人齐声回道。
    陆云柯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异样之感,他侧头,只见宋括看向青凝的目光甚为专注,神情温柔。
    陆云柯不由握紧了拳。
    青凝是陆佑之带回门中的孤女,七岁之时被检测出天灵根,被松溪剑派修为最高的大长老收为首徒。
    如今她不过十五岁,修为却已能与比自己大上两岁的宋括比肩。
    “师妹,你今日怎么来得比平时早了些?”宋括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陆云柯的异样,含笑看向青凝,温声问道。
    少女淡淡回道:“师尊今日闭关,无暇指点我修行。”
    宋括点了点头:“原是如此,大长老如今已是元婴后期,或许假以时日,便能突破至元婴巅峰了。”
    两人并肩而立,看上去极是般配,陆云柯微微有些失神。片刻后,他垂下眸,掩去眼中黯色。
    青凝被陆佑之捡回来时,陆云柯也不过三岁,两个孩子一道在松溪峰上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之后,青凝被大长老收为弟子,便离开了松溪峰。
    作为修士,自当专注修行,陆云柯与青凝的天资相差太多,修行进境也完全不同,加之大长老对青凝寄予厚望,时时督促,两人的联系便越来越少。及至如今,陆云柯只能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与自己一道长大的少女。
    她是大长老的首徒,是松溪剑派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与他这个天资平庸,只挂着一个名头的掌门之子,是全然不同的。
    “师弟,我与青凝师妹约好了去练剑,师弟若有空,不如与我们同行?”宋括想起什么,向陆云柯问道。
    他和青凝是松溪剑派众弟子之中修为最高的两人,常在一处练剑切磋也不奇怪。
    陆云柯闻言,脸上扬起一个勉强的笑:“不必了,宋师兄,父亲令我闭门思过,我就先回去了。”
    话音落下,不等宋括再说什么,陆云柯已经匆匆向自己的居处走去。
    宋括嘴边的笑意不着痕迹地深了些许,他转头看向青凝道:“看来云柯有旁的事,师妹,我们走吧,恰好师尊之前指点了我一招新的剑式,还请师妹指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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