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的无言。
    何泠泠知道,今日种种,关凯就是在等她开口去问。
    关凯。这样一个常见的姓氏,彼时她并没有把他和那个伤害阿言哥哥的凶手关联起来。
    再次见到七年前那人的一刻,她才恍然明悟,原来关越的关,和关凯的关,是一个字。
    那时她耗了多大的力气去找他的罪证。本不会是难事——马路正中央肇事逃逸,监控必定拍的一清二楚。
    到了派出所,甚至一年前的录像都有存档,就阿言哥哥出事那一日,监控离奇地坏掉。
    她愤怒地与那人理论,那一刻民警身上的制服像一身虚伪至极的皮,让她厌恶。
    他们厉声说她妨碍公务,影响治安。她还是不走,一定要在这里找到证据。一个看起来身高体状的警察去推她,论力气她哪是那人的对手,叁两下的拉扯,就被他拽到了大门。
    那人走后,玻璃门随着他的离去摆动,还有一些声响。
    正前方倒影出她的身影。
    看起来狼狈极了、软弱极了。
    她这一刻恨起自己来,心爱的人无辜躺在病床上,失去右腿,失去未来,在这一刻,世界甚至要他失去公平。
    而自己明明有手有脚,却连一个公道都无法为阿言哥哥讨来。
    泪水是没意识到的时候就落下来的,她用袖子摸了一把,却像触到了什么开关一样,越来越委屈,泪水也像擦不净一样越流越多。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天下的路千万条,即便在公安局碰壁,周围的店也一定会或多或少地拍到。
    她挨家挨户地问,可得到的回复都好像是统一的。所有老板都眼神闪躲地告诉她,没有监控,或是监控坏掉了。
    没有人会傻到看不出那些人闪躲中的暗示——
    不过是在告诉她不必再做无用功。
    那时她方知他们要保住一个人会下多少功夫。甚至在她去靠着仅有的信息去调查肇事者的背景时,也不过只查到了一个名字。
    关越。
    走投无路时把这个名字和万俟缚泽四个字全写到一封信里,寄到纪检处。
    那更是石沉大海,却也是钝刀割肉。
    她在过去十七年没有见到的世界,由万俟缚泽一点点揭开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终于知道,重重帘深后,多么冰冷,又是多么无助。
    只得在阿言哥哥所住的病房外面偷偷落泪。
    从那个楼梯间上到七楼,徒步走,只有声控灯。她带着又一天的无所得和失落一步步踩上去,从来没有一盏灯为她亮起来。
    可是脚下的阶梯,却替她接到了多少温热的眼泪,无声却也带着力量。
    爬到最顶层时,她会坐在阶梯上等八点钟护士给阿言哥哥换药。她不愿在那个时候进去病房,并非是她不愿意面对阿言哥哥的残态……而是,她不能接受阿言哥哥面上的窘迫……
    可是即便躲出来,心口的痛每日还会心有灵犀般地来到。
    在她咬住下嘴唇哭得最伤心时,一只手递到她的面前。
    泪水早已模糊双眼,薄薄的一片,方方正正。
    会割破手心,也会割破人心。
    “五百万。”是熟悉的声音,更是让她深深痛恨的声音。
    每次拒绝,她都会听到一个更高更好的数字。
    顶层没有灯光,只有不远处的高楼投进来的零星阴影。
    他高大的影子笼盖住她娇小的身板,她就完全隐匿到了黑暗之中。
    “……你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你要高考……”话没有说完就听到她突然而至的失声痛哭。他的手还保持着伸出的状态,她就蹲在地上,蹲在他的阴影下抱住自己,哭到不能自已。
    认识她之后,她从来没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刻,哭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持。也从来不知道她如此坚韧,逃课出校也要顽强地查下去,在碰壁后哭得那么伤心也要擦干净眼泪再次去下一家询问。
    是的,他终于要承认,他不了解她,而当她把更加真实的自己给他看时,却完完全全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
    有多么羡慕病床上的那个男人,能得到这样好的她的心。他宁可失去右腿的是他,只要能得到她一滴眼泪,也已是此生了无恨遗。
    他知她恨他,却仍忍不住想伸手抱抱她。
    好像有一把刀刃在心上剜割,他伸出的手不能落下,他怕吓跑她。
    她也曾在过去主动向他伸出细嫩的双臂,把大大的他拥在怀里。
    那样珍贵与美好的时光为何转瞬即逝,不能复刻。他此生再也无法拥有那一时一刻的,来自她的暖意。
    手中的银行卡被轻轻抽走,那一刻竟好像有什么已然命悬一线的薄弱牵扯随着她的动作彻底断裂了。
    他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朝他流泪怒吼,阿言哥哥的命不是钱能换来的,你们玩弄人命是要得到报应的。
    即便是辱骂他也愿意接受,因为他还有理由再次见她。
    可是这次她只是静静地接过银行卡,她清澈的泪水滴落在薄薄的卡片上,他的手还不记得落下。
    “好……”她轻轻地吐出这个字,就像在与他告别一样。明明是脆弱的声线,可声音确实平静的。
    平静中是不可复燃的死灰。
    她终于选择接受这个现实。
    诚如他告诉她的那样,即便沉言打赢官司也拿不到这么多的赔偿。对于此后都无法站立的他来说,公平相对于钱来说,并非如此重要……
    钝角的银行卡从他的手里转移到了她的手里,没有温度,那象征着她向他妥协。
    她愿意为阿言哥哥做出也许永生不会被他原谅的举动,可是,她只是希望他在忍受身体的病痛时,过得好受一些……
    她离开了。把他留在了重重深重中。
    至为黑暗中,只剩他一人。高大的身形不再高大。
    他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她不能再囿于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这样会伤害她的身体;她也不应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查找所谓的“证据”上,她要高考,不能自毁前程……
    这一切都是对的。只有他留在黑暗当中,这是对的。
    反正他早已经习惯生活在黑暗里,他早已习惯被所有人厌恶。
    这一切都是对的……他想自己的心早已麻木,可为什么会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滑落下来。
    面前好像出现了无边无际的海,他被海水封住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
    原来分别从那一刻已经注定。他其实早已经意识到,只是不愿承认……-
    车厢里。
    何泠泠用手去按刚刚在地上磕破一些的裙子时,腕间一抹银色露出。她下意识用左手覆了上去。
    镯子是许多年前的生日,万俟缚泽送她的礼物。
    她当时收到后远远地掷了出去,看到万俟缚泽的脸色变黑她便开心。只是他会一次次再捡起来给她戴上。她无数次摘下,他就无数次重拾。
    后来终于耗不过他的耐心,她戴了好多年。
    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性动作,每每在她心下有慌张和不安的情绪时,她就会在自己没有意识到轻轻去触碰镯子来换来一些莫名的心安。
    她要理清杂乱的头绪,直击敌人痛处。
    可是翻来覆去,她最想问的只是一句:“七年了,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阿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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