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其实很热爱她的工作,离开医院在家疗养的期间,不时会告诉我之前在职场上的甘苦谈。她述说时的神情十分欢欣喜悦,若非健康因素,妈妈应该会继续努力工作。
    我打算继承母亲未完的任务,同时在耳濡目染下自己也很喜欢音乐,从事相关工作或多或少可以冲淡职场上对女性的不友善及苦闷。大学毕业后,我很快就找到经纪公司内的行销企划工作,凭藉过往的爱抖露经歷,起步顺遂也相对得心应手。
    四年半前,「13与你合同会社」成立,并在筹备一组新的偶像团体”bwithyou”。我发现该公司正在招募经纪人,于是我打算转换跑道…不,精确来说,是以另一种身分来个「凤还巢」。
    「没想到几年之后会再次遇见你,今井小姐。」面试官乃”bigboss”馆山一平先生。第一次被迫转换跑道时,恰巧馆山先生担任的是企划营运副委员长。
    「然而这次不是团员选拔,而是团员的经纪人甄选。」我露出面试时该有礼貌微笑。
    「今井小姐之前为何离开?大家那时都很看好你。你唯一一套的限定生写真炙手可热,即使蒐集成套也无法在握手会上见到你,但是粉丝依然尽全力蒐集。最后公司决定在握手会上摆出三个人形立牌,让粉丝至少可以和最后的偶像合影留念,竟然也吸引上千位歌迷到场排队。」
    这段往事我毫不知情,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与悸动。
    「纵使如此,我有自知无法成为ace。倘若只是万年安得儿中的ace,倒不如早早离去,重行规划自己的人生。」我说出面试时该有的必要谎言。
    馆山先生吐出一口气后说:「这一次有信心成为ace经纪人吗?」
    「不!不是有信心,而是必须以ace的心态成为真正ace团员的经纪人。」我展现出面试时必须装出的气势与信心。
    「你变得更加有自信,这次可不能半途脱逃,假如发现真的不行,也得通知我一起跳船逃生。」馆山先生难得露出笑容。
    前一份工作的良好表现以及爱抖露资歷帮我捞到现在的工作;事后馆山先生才得知我和荻原老师之间的关係,然而他从未多言,更未因此另眼看待。全公司仅有他和资深的佐藤真广小姐知晓这项秘辛。
    附带一提,面试前我根本没有告知父亲,他在收到馆山先生送出的初审合格资料时,才赫然发现我又再一次擅自做了「真正想做的事」─这次是想摧毁他未来的心血结晶。
    大一时,我曾经读过一篇课堂指定文章,着名的精神分析大师梅寧格(karlaugustusmenninger)在他的《生之挣扎》(managainsthimself)中举了一个例子:一位男孩被父亲责骂之后竟然上吊自杀。
    男孩所企图杀害的其实是他的父亲,因为怀有对父亲的爱恨交错,无法妥当抒发那些情感,竟透过自縊而把潜意识里所认同的父亲给杀掉了。
    这个例子所衍生的其他涵义和梅寧格分析应该更为重要,可惜那时我和玩乐团的男友耽溺于性爱而无法自拔─或许想藉由无止尽的性爱来否定父亲对妈妈的情感,导致老是错过早上的这门心理学课程,只记得这篇故事带来的震撼与啟发。
    我要藉由认真工作来毁掉bwithyou,让父亲体会到命运摆弄后无能为力的痛苦,替妈妈狠狠出一口气,她把最神圣宝贵的一票投下去,却再也没有后悔的馀地!
    我打算和营运企划部门通力合作,先把bwithyou推向颠峰,就在她们即将踏上偶像之巔时,再让bwithyou分崩离析并带走王牌团员,让荻原老师成为不折不扣的「西西弗斯」─戮力推着巨石往山巔前进,在抵达峰顶之际,巨石再度无情滚落至山脚下。
    然而当我越是努力工作、绞尽脑汁让草创的bwithyou获得更多资源与曝光机会时,越能体会到母亲以前工作时的成就感,此外,导致我后来踌躇不前的关键要素是:一期生团员年纪多半仅比我小六到七岁,就像我的妹妹们。看着她们从无到有,深夜时分依然挥汗练舞、真情流泪迎接所有的好与坏,私底下对我吐露心声或提出疑惑,艰辛地一步又一步前进时,梅寧格书中的那位小男孩彷彿从墓地爬出来对我说:「我杀掉了父亲,但是我的心也跟着彻底死亡。死后反而比活着更不自由!」
    一缕幽魂说完死后感想旋即凭空消失在幽暗洞穴里。
    我忆起自己当年也曾在练舞室里偷偷掉泪。
    许多小妹妹们是和家人分离,隻身到东京打拼,把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奉献给bwithyou,心中怀有最难能可贵的「希望」。
    荻原老师、馆山先生、我以及其他工作人员都带给她们「未来期待感」,倘若我真的按照计划使bwithyou彻底崩毁,瓦解所有未来期待感,我岂不是和妈妈最讨厌的政客没两样?
    在bwithyou首次举办”birthdaywithyoulive”生日演唱会时,台下狂热粉丝高举应援萤光棒,随旋律大喊团员暱称,声嘶力竭地quot;打callquot;,气势足以震慑天地。我在后台看着萤幕里卖力演出的她们而潸然泪下。
    荻原老师轻轻摸着我的肩膀说:「当年你决心要离开时,在自己生写真中所见到的,是否和如今所看见的一样?」
    「于是我放弃原先计划,即使成功毁掉荻原老师的企划,那只不过是他生涯的一个小小污点,可是却将摧毁很多女孩的一辈子。」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投影布幕上再度出现我在妈妈病房里的照片,我似乎玩得精疲力竭,体力不支而趴在床沿睡着了。母亲温柔抚摸我的脸庞与发丝,让我感到无比安心。这些不小心睡着的照片不止一张,然而拍照者是谁?会是那时的护理师吗?
    「小时候的春菜虽然会闹彆扭,可是一直是个善良的小女孩,看见路边的流浪小猫或是有受伤小鸟,总是会要求妈妈想办法帮忙,真的是一个乖巧善良的好孩子。」秋子阿姨再度抽出一张面纸拭泪,始终坐在门边聆听的长者早已老泪纵横。
    「为什么大家都在哭?难不成是我做的蛋包饭是人间美味,好吃到黯然销魂会流泪?」不明就里的女僕alice从内场走出来见状说道。
    此时,布幕上暂时没有任何画面,彷彿耐心等待最后的安可曲。点唱机原先所播放的音乐戛然而止,一道似曾相识的旋律缓步从音箱走入酒吧,中慢板的钢琴前奏从洞穴入口大石出现裂缝的鑽入幽暗之内,接着是一道温柔的歌声。
    「那是母亲的轻柔歌声。」
    点唱机播放bawake的”一起喝柳橙汁的早晨”,编曲、歌词和正式发行的收录曲均不相同。原本讲述同居热恋期的情侣在生活上小细节所產生的种种甜蜜,构筑出两人世界的短暂完美爱情,是一首充满泡泡糖摇滚风格的band-sound轻快歌曲;然而此时却由中慢板轻柔的钢琴弹奏带出前段旋律,跃动感的小提琴琴音紧跟在后,母亲唱出重新填词的歌曲前两句,接着是我童稚般的歌声:
    “走在前往动物园的路上牵着你的小手
    有个大叔装扮成大野狼悄悄跟在后头
    是小偷是小偷
    北极熊跟着大喊有小偷
    大叔脱下布偶装摸着额头
    我是最爱你们的爸爸,让我们一起手牵手
    手牵手不回头,直到世界的尽头…”
    布幕上打出歌曲名称”一起去看北极熊的happyday”,荻原老师卸下製作人身份重新填词编曲,原先取样”moonriver”的部分改成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5号》(hungariandanceno.5),并且利用合成人声软体,一字一句擷取母亲与我童年时留存的声音,最后再加入自己的难听歌声,合成这首童谣风格的逗趣歌曲。
    父亲曾答应要带我和妈妈一起去动物园看北极熊,这项承诺直到母亲辞世都未能兑现。
    「妈妈,为什么那个人可以一天来回东京与札幌,却没办法带我们去动物园?」我在母亲的第一个冥诞时,佇立在墓园对她说出这个不满的疑惑。
    那株高大的一本樱不断飘下粉色的樱花瓣。
    「这首demo曲才是歌曲的原本真实样貌。你父亲很喜欢美樱的嗓音,许多歌曲在草创初期都会让美樱试唱几小段。因为聚少离多,只能用电话录音或是用手机把歌声与对话录下,后来製作这首歌曲时,在他所留存的声音资料库中,一个字、一个字抽出来调整,包括你小时候的童言童语和歌声。」秋子阿姨看着布幕上的歌词代替父亲对我解释。
    我想起那支玩具麦克风其实有录音功能,我曾在家附近的小公园内唱歌给流浪猫听,再把录下的歌声播放给在病房内的母亲聆听。
    「爸爸唱的部分真难听!」
    一张又一张我未曾见过的照片接续投射在布幕之上,多半是我儿时在深夜熟睡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我睡眼惺忪吹熄蛋糕上蜡烛,脸上却无任何喜悦之情,爸爸故意用手指将奶油涂在我的鼻子,害我顿时睡意全失,赶紧抹掉奶油,朝爸爸的脸部做出反击,妈妈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那次他错过你的五岁生日,打算在隔天晚上帮你补庆生,谁知又被拉去应酬,赶回家时你已经入睡,只好和美樱一起把你给挖起来。其实荻原老师始终记得你的生日是3月14日白色情人节。」
    在黑暗洞穴内的我与处在酒吧内的我,二者逐渐合而为一,双手不停颤抖。小时候的那个我,雀跃地拿着那支玩具麦克风奋力从黑暗深处奔出,敞开双臂大力拥抱现在的灵魂,在母亲的轻柔歌声下相拥痛哭。
    长久以来,我把自己儿童时期的部分回忆给「神隐」,只要那段回忆不存在,母亲和我在那段过去的伤悲与忧愁应该也会跟着消失。过度天真的我忽略「现在」是由每一块「过去的拼图」所组成,每段记忆都形成不可消灭的自我存在,抹灭过去等同杀掉部分的自我。
    被自己所「神隐」的记忆,如今反而藉由「天狗」而寻回,既属巧合又充满讽刺意味。
    最后一幕乃四人在高级饭店交谊厅的合照:妈妈、秋子阿姨、我和一位摆出臭脸的大男孩,背后的墙上隐约可见到一幅红色荒漠的照片。
    心中充满无限感慨的秋子阿姨开口:「所谓的防御系统是抵御外来的突袭攻击,万一破坏是来自内部,甚至是心灵自囚、自我伤害的行为,任凭佈下天罗地网的防御体系也无济于事。中田弌大这孩子非常能够体会你的心情,所以才会精心安排这一切。」她的眼神露出一股落寞。
    「难道这张照片里的大男孩是中田弌大?」女僕alice在不知不觉中已梨花带雨,泪眼婆娑的她替我问出难以置信的问题。
    照片中的大男孩此时彷彿睁大双眼环顾天狗酒吧内的一切。
    「中田弌大是我和先生赴美前所收容照顾的孩子。他被这个体制认定是人格违常、行为偏差的问题少年,其实他聪明又体贴,只是体制没能给像他这样的问题少年一条正常道路。原本我们打算正式收养并一起去美国生活,却遭到他的婉拒。中田弌大只说有一天他要去骑骆驼。」秋子阿姨的情绪转趋平稳。
    「那孩子在我们出发之前,做了一本小册子,里头是关于大联盟所有球场在不同月份与乾湿天气下对投手球种的影响,甚至附上球的位移模拟图,毕竟我先生是靠控球和变化球宰制场面,因此这本小册子非常实用。我们都很讶异问题少年中田弌大竟能做出这样的资讯分析。」
    「千万不要在科罗拉多落磯山的高海拔主场投伸卡球与变速球。」
    登机前他留下当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一到美国安顿妥当后立即与他联络,发现中田弌大自此消失无踪,不过每年总会收到没有署名的新年贺卡,发信地点十分特殊,除了日本之外还有智利、巴西、墨西哥、俄罗斯与德国等地。转眼十多年过去,再次见面就是半年前在这儿了。」
    岁月真的如同秋子阿姨先生丢出的四缝线快速球一样快。
    「真是造化弄人,原来漂亮小姐早在小时候便和中田有过一面之缘,方才的故事实在太感人,我要把它写入我的剧本之中。」坐在门边的长者擦乾眼泪后举起红酒杯致意说道。
    「今井小姐,老先生以前是位知名编剧,后来因为爱妻先走一步,他在伤心欲绝之下,精神状态开始变得有些恍惚不稳定。」alice悄悄对我说道。
    「那么他常掛在嘴边的那些往事回忆?」
    「谁知道是真是假?人生本就真真假假,只有能确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最实在。」
    「alice认为是什么呢?」
    「性欲和金钱吧!」
    我俩相视而笑,秋子阿姨看着没吃完的蛋包饭也跟着笑了出来。
    天狗酒吧再度恢復往昔的神秘与平静。
    我告别秋子阿姨后,带着童年的我一起步出天狗酒吧。
    先拨通电话告知大山特助赶紧来此处打理相关后续事宜,可是我暂时保留鬍渣男盗走唱片的插曲,一切都在中田弌大的精密布局之内,那张唱片想必是留给片山二郎的「礼物」,政客的恩怨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我毫不囉嗦地掛掉大山特助的电话后,佇立在无月之夜的街道上犹豫许久。
    今天东京的夜空见不到月亮,但是我内心有温暖的月光。我再次打开手机,拨出一通连结现在与过往的电话。
    「荻原老师吗?岸田议员方面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目前只剩下源田美彩子的问题,这件事请容我当面向您报告,接下来请专心准备演唱会事宜。然后你…」
    「嗯?还有什么事吗?」
    童年的我瞬间把手机给抢了过去:「爸爸,你唱的那首歌曲真难听!」
    电话的另一端先是停顿几秒,随后发出许久未曾听过的笑声。
    那道难听的笑声彷彿乘着春夜微风,迫不及待地吹送到母亲长眠的樱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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