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盛看这群人眼神飘忽,支支吾吾的,就喝道:“怎么,这驴子不是你们的?”
    丁桃眼尖,喊道:“公子,底下有个人呢!”
    周围的锦衣卫团团围上来,这群人多是丹城的地痞流氓,看锦衣卫神色不善,又都佩刀,不禁生了怯,在费盛下令前就一哄而散。他们一散,就露出了地上的人。
    余小再提起袍子,走近来瞧,弯腰惊道:“怎么这么多的血?快,快扶起来,找个大夫!”
    费盛蹲身查看,说:“这腿不成了,早叫人打断了。”
    这人不肯抬头,撑了片刻身,哑声说:“……猫是我的。”
    费盛讪讪,把那猫拎起放到他跟前,犹自解释道:“我以为是野猫,这驴也是你的?你不是丹城人吧?”
    这人没答话,他朝着地面咳嗽起来,掩唇时费盛瞟见他掌心里还攥着方帕子。这帕子很讲究,虽然脏了,质地用料却不是普通俗物。这手指很修长,上边没有茧子,不是干粗活的手。
    费盛在刹那间改变了态度,他说:“我扶你起来,你这腿走不了路,病得又这么重,尽快让大夫看看才是正事。”
    这人骤然捏紧了拳头,咳声加剧。他掩唇的帕子里沾了血,分明狼狈至极,却意外地很知礼数。他垂着眼,说:“不敢劳烦,多谢。”
    余小再看他腰间挂着招文袋,便知道是个读书人,不禁更加关切,回头对沈泽川说:“同知,我看他不是恶人,不如——”
    “同知,”这人语调忽变,“沈同知,沈泽川?”
    周遭的锦衣卫霎时扶刀,沈泽川抬手示意不忙,问道:“你与我是旧相识?”
    这人心潮迭起,想要说什么,却呛出了血。他喉间滚动,咳声剧烈,苍白的手指弯曲,颤抖地点在地上,用力扒出痕迹,一遍遍喃喃着:“沈泽川,是你啊!”
    乔天涯对这声音似曾相识,他转过身。
    沈泽川缓慢地蹲下了身,直视着这个人。这人挪开掩唇的帕子,用手臂撑着地面,一双眼像是被点燃了,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癫狂。他抬起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痛哭、会歇斯底里的时候,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犹如春水波澜,昙花一现,紧跟着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无尽烈火中,连同傲骨风流一并焚干净,把神仙变成了一把脏灰。
    乔天涯认出他是谁了。
    曾经春光里的柳下弹琴、知音相和尽数蒙上了烟雨,那青衫磊落的独绝公子也被人打断了双腿。海良宜与姚氏珍藏了半辈子的璞玉,就这样轻易地沾了泥。
    乔松月忽然备感茫然,他直觉不该继续盯着姚温玉,可他再一次看见了自己。他们都曾住在广寒宫,乔松月下来了,俊俏负扇的公子哥变成了握刀落拓的乔天涯,他以为相逢只是一瞬,却没有料到半年以后,再见面是同病相怜。
    怜这个字真叫人痛不欲生。
    乔天涯仓促地别开目光,不肯再看。
    ***
    天色已晚,屋内灯火不亮。药童捧着方子出来,费盛接过,转手交给下属去抓药。他们几个都立在廊子里,丁桃抱着那猫,乖得出奇。
    费盛勉强地笑了笑,对乔天涯说:“不想是他,这……”
    这怎么好说呢?
    “璞玉元琢”姚温玉,在阒都盛传多年,都被捧成了谪仙,费盛这样不与文士来往的人也对这名字如雷贯耳,谁能想到传闻中的逍遥客会变成这副模样,比余小再来时还要落魄。
    余小再已经哭过一场,如今面朝墙壁,心酸不已,哽咽着说:“……他们怎么……怎么对得起元辅哪!”
    费盛干声说:“世事难料,犹敬也不要太伤神。”
    乔天涯靠着廊柱,隐在阴影里,并不讲话。
    他们站了没有多久,孔岭送大夫出来,对他们招了手。乔天涯慢了几步,俯首问了大夫几句话,大夫如实回了,乔天涯静了半晌,侧身让人把大夫送走了。
    屋内垂了竹帘,遮了些许烛光。里边被隔开,沈泽川坐在外间,与周桂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只道:“费盛当值守夜,丁桃回院子睡觉。犹敬也不必担心,厨房正在煎药。”
    余小再侧身而坐,默了少顷,说:“姚公子他……”
    孔岭是知心人,知道这会儿不宜在此详谈,不论是感慨还是怜悯,对姚温玉而言都无异于凌迟。故而站起身,引着余小再说:“今夜时候不早了,犹敬,姚公子才到,让他休息一夜吧,我们明日再来探望也不迟。”
    说罢回身对沈泽川行了礼,对周桂说:“晚些书斋还要议事,大人也随我一同回去吧。”
    余小再被孔岭点醒,也跟着他们起身告辞。他临行前望了眼里屋,看那烛光暗影间横斜着树影,里边的人无声无息。余小再回想起海良宜,不禁双目一红,忍住了长叹,匆匆地跨出了门槛。
    夜色凄凉,月光照得庭院里的花草都病恹恹的。檐下吊着几只铁马,随风轻晃,摇出了当啷声。姚温玉躺在榻上,被那铁马声敲散了神识,在恍惚中,回到了阒都。
    阒都烟雨霏微。
    姚温玉披麻戴孝,送海良宜到了菩提山。这座山曾经葬着他的祖父,如今又葬着他的老师,他立在那雨雾间,不知山青,也不识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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