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废前,有监国之权,处理一应朝政信手拈来,少有错处。如今宫里仅剩的两位皇子里,二皇子纨绔,三皇子中庸,都不是继承大统的人选。
    丞相毕竟上了年纪,许多事力有不逮,很多时候皇室宗亲并不买账,皇子们倒是领些不要紧的差事,却万不能与当年的太子相比。
    如今勉强能用的人,只有荣王了。明知荣王心有不轨,添乱的人也是他所安排,但唯今之计,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拖延时间,不得已只能请其暂代朝政。
    然而这一举动,却是为朝堂动荡埋下祸根。
    之后的半年里,荣王趁机霸揽政权,培植心腹。
    皇帝行动不便,口不能言,荣王悄无声息地把勤政殿伺候的宫人换了个遍,等丞相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为时已晚。
    大权旁落,病榻之上的皇帝岌岌可危。
    早年间储君既定,太子功绩能力有目共睹,一枝独秀,其余皇子不及,故而朝中并无党派之争。
    今非昔比,眼下却不同了,荣王身为皇帝同胞兄弟,向来风光无限,尤其还手握兵部、刑部几大衙门,不得不忌惮。
    五月,户部尚书年迈请辞,荣王趁机把自己的人安插进来,皇帝纵有不满,却不能奈何。
    六部之中,荣王的人已占了大半,朝中再无与之匹敌的人。
    立储之事,再拖不得了。
    从勤政殿出来,荣王昂首走在前方,御史中丞惆怅的皱着眉头,和落后几步的丞相走在一处:“咱们怎么办?”
    御史中丞历来看不惯荣王行径,奈何一介文官人微言轻,束手无策。
    丞相负手,日光落了满地,晃得人眼晕。半晌,才叹着气道,“荣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皇上口不能言,咱们不能拿他如何,但是这大梁江山,不能落在他手上。”
    “可是……”御史中丞心有犹疑,“皇上并未属意二皇子、三皇子哪位殿下,别的亲王又不如荣王手揽大权。”
    且皇子们年轻,就算储君之位定下,将来新帝登基,难保荣王不会从中作梗,挟天子以令诸侯。
    丞相望着宫门,眸光沉沉:“去开元寺,求太子殿下。”
    御史中丞一愣:“太子殿下?”
    他太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以至于愣神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丞相所说的太子殿下是何人。
    ——那个皇帝闭口不提,三年前废黜储君之位的太子殿下宣明繁。
    整整三年,废太子遁入空门,也仿佛从这世间销声匿迹了般,御史中丞也只知他在百里外一座不起眼的寺庙修行。
    皇帝刻意不去打探废太子的消息,朝臣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见皇帝态度坚决,久而久之,也不去关注那个被天子厌弃的人了。
    但听丞相提起,御史中丞才想起至今已有整整三载未曾见过废太子。
    丞相自是知道宣明繁在何处修行,这几年暗暗去过几回,虽未出面交谈,知道他一切安好倒也就罢了。
    可如今荣王横行,二皇子三皇子资质平庸,除了已废的太子宣明繁,已经无人能够拯救这个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的朝堂。
    开元寺距宫城百里,骑马只需两个时辰,和御史中丞打定主意后,便派了人前往开元寺,然而丞相派人前去却屡屡被拦在山门外。
    丞相也不气馁,拜托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也依次前往,却始终不得见太子真颜,几番下来又是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
    废太子远离红尘,不问世事,听说是朝中来人,压根不肯相见。佛门重地,等闲不能擅闯,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丞相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阵,不得已亲自前往。
    宣明繁年幼时,他做过几年的开蒙老师,较之旁人,总有几分师徒情意在,自己出马想来太子也会给几分薄面。
    只要能见上面,他就能劝说太子回去。
    等赶到开元寺,终于在熙攘的僧侣香客中得见宣明繁。他立于人潮,身姿挺拔,一如当年。
    时隔三年再见故人,丞相几乎老泪纵横,激动开口:“太子殿下!”
    行人匆匆而行,他站在一株古松前,身穿粗布禅衣,腕间绕缠佛珠,眸光清朗沉静,遥遥一拜。
    “贫僧已断尘缘,与红尘俗世再无牵连,施主请回吧。”
    “殿下……”丞相欲再说,却见松下的人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古拙庄严的庙宇之中。
    丞相心有怅惘,一无所获回宫。
    勤政殿安静如昔,朝臣平素除了每日晨起一个时辰到此面见天子,偌大的宫殿只有宫人垂首往来。
    扶正衣冠进门,便闻见股浓郁的药味,宫女打帘出来,捧着药碗行礼。
    床榻上的人听见响动望过来,浑浊的目光带着几分希冀期盼。
    丞相脚步一顿,摇了摇头,榻上的人瞬间没了神采,形容衰败。
    皇帝中风缠绵病榻,病情愈发严重,除了张口吐出几句不甚明朗的字句,便连动弹也困难了。
    行至床榻前,丞相躬身告罪:“臣今日见到太子了,只是殿下不愿再回来了。”
    皇帝神色惨然,眼中闪过一丝悔意。
    可悔有何用,事已至此,想要太子回心转意自愿回宫,只怕难上加难。
    然而荣王揽权,权贵附庸,倘或荣王有朝一日生出不臣之心,只怕谁也无法阻挡。
    眼下除了废太子,没人再能拾得起这个烂摊子。
    丞相虽没把握,却不得不再上开元寺。
    然而等他几日后赶到山门前,却被住持拦住。
    顶着烈阳从京城而来,丞相很是着急,偏偏住持面目沉和,捻着佛珠平静说,“净闻剃度受戒,已非红尘中人,丞相还是莫要执念于此。”
    净闻是太子出家后的法号。
    净尘心,闻自在。
    山野间清风扑面,丞相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觉得凉爽几分,按捺住性子说,“那是我们大梁的太子,即便出家也是皇室中人,大师帮我劝他几句可好?或者,大师让我再见他一面。”
    住持目光平静,说:“净闻近日云游,不在寺中。”
    “什么?”明明前几天还在,怎么就云游去了,这下丞相着急起来,“何时回来?”
    住持不紧不慢道:“净闻往琢州参学,十月方归。”
    十月方归,眼下还未到六月,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再耗几个月可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住持转身离去,丞相逮住一个小沙弥,得知净闻方才出门三日,在涿州的法华寺参学。
    开元寺到琢州数百里,修行之人靠双脚丈量大地,步行至少十余日,快马加鞭必是能追上的。
    可追上呢,太子出家三年,佛法浸染,心智坚决,想要说服他还俗,并不容易。
    虽然几年未见,丞相还是了解太子的脾性,知道眼下贸然见到他,除了拿绳子强行绑回宫,多费口舌也无用。
    丞相想要的,还是他心甘情愿答应。
    按小沙弥所说,净闻参学游方,多靠步行,这时段正是想法子对付的时候。
    丞相牵着马回程,若有所思。
    一路冥思苦想进宫,以至于在走路时没注意脚下,与迎面而来的人相撞,漆黑的汁水倾洒在袖子上,苍青的官服顿时泛起股浓烈的草药味来。
    他一把老骨头,炎炎夏日来回赶路已是筋疲力尽,正在气头上欲发作,面前的人已经慌乱下跪,伏地叩首:“大人恕罪。”
    脚下的人低着头,看不见模样,看服饰是个宫女。本是他走得着急,也不怪这小宫女,按捺着脾气道,“无碍,起来吧。”
    今日没见着太子,丞相心情不妙,也不多逗留。小宫女伶俐,飞快让出道来,这倒让丞相注意倒她。
    仔细一看,却是个形貌昳丽、容色明媚的年轻女子,她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顾盼生辉,娉婷袅娜。
    丞相脚步微顿,心中改了主意,和声开口:“姑娘是哪个宫的?”
    宁湘心有余悸,被这话问的一愣,这里是内宫交界处,碰见朝臣也不奇怪,方才见他身上官服,就知是朝中重臣,却不知是哪位大人。
    她本是去太医院给元嫔取药,没想到他会撞上来,虽不是她的错,只是这位大人这会儿问起她的身份,别不是要让主子责罚自己吧?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丞相说,“我是徐知行。”
    宁湘久居内宫不识其人,但丞相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
    “奴婢眼拙,请徐大人恕罪。”宁湘忙屈膝,心有惴惴方回答方才的问题,“奴婢是昭阳宫元嫔娘娘的宫女。”
    “进宫多久了?”
    宁湘没多想,下意识回答:“八年了。”
    “是挺久了……”丞相沉吟片刻,一个念头自脑海而生,垂眸看着眼前身影纤纤的宫女,“姑娘,你想不想出宫?”
    宁湘有些吃惊,怔然抬头。
    丞相继续说,“今日与姑娘说这话实属冒昧,但眼下我无计可施,不知姑娘能否帮忙一二。”
    第4章
    宫女终其一生都将困顿于深宫,若逢大赦,倒有机会归家,否则这辈子休想踏出宫门一步,可这样的机会几乎千载难遇。
    上次恩赦,是二十二年前大皇子宣明繁周岁册立太子之时。
    幼年家中穷苦,不得已进宫,深宫岁月蹉跎,宁湘早早断了回家的期盼。
    她进宫至今八年,一开始拨去伺候先帝嫔妃,因年纪小,干得都是辛苦的体力活。后来太妃体恤才让她近身伺候,领着微薄的月钱,在这深宫之中耗尽余生。
    自从三年前太子被废,皇帝愈发喜怒无常,待后宫也比从前冷淡,如今病重卧床,嫔妃轮流侍疾,宁湘也跟着四处奔波。
    前朝后宫不得安宁,在迷茫滂沱中看不见任何希望。
    可无论过去多久,她仍然想出宫,仍然想回家。想念年迈的爹娘,想念家人,想念家里的一切,即便到了三十岁,六十岁也想回家。
    然而,她以为这样的愿望,终其一生都不会实现。
    直到丞相说出这句话来,让她蛰伏许久的思家之情,潮水般涌上头。
    丞相看着她,言辞温和诚恳:“有个忙不知可否请姑娘相帮,若是成了,本官可助姑娘出宫归家,并有厚礼致谢。”
    宁湘不知丞相为何会找上自己,但回家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她前日做梦梦见母亲病重,在病榻之上抱着自己,哭着喊她的名字。
    人一旦生出这样强烈的念头,理智就会动摇,听罢丞相的话,宁湘竟深信不疑。
    “什么忙?”
    眼下正是午后,热气升腾,往来宫人不多。
    丞相立于阴凉之下,幽幽吐出一句话:“让太子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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