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意想了想,道:“长孙无忌,太宗皇帝封赵国公, 凌烟阁功臣中位列第一,三朝老臣,累累功勋, 当今亲舅舅, 却因反对天后, 在废王立武之争中失败,流放黔州, 自缢而死,族人受牵连,本朝第一高门豪族,夕夜覆灭。”
    梁柏眸子一片幽深。
    她所言不错。
    欧阳意继续道:“再说那李义府, 出身寒门, 天后不拘一格将人才, 位至中枢, 当年扳倒长孙无忌,他也是立过大功的, 下场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权势熏天,挡了别人的道儿了。”
    屋里一灯如豆, 外头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欧阳意垂眸, 收敛声线, “自然,李义府广结朋党,卖官鬻爵,多有不法之行,是该死,但既然这么该死,还让他当到宰相?那些御史早干嘛去了?依我之见,是那位鸟尽弓藏罢了。”
    长孙无忌的事已经久远,梁柏那时还小,李义府这桩,梁柏是清楚的。
    天后想过要保李义府,天皇不允许,这是天家辛密,不知欧阳意是怎么知道的?
    梁柏这些年所见所感已经足够鲜血淋漓,欧阳意字字犀利,残酷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柏深深看着她,缓缓道:“他们一个选错路、一个犯了法,都情有可原。”
    欧阳意大摇其头:“那吴王呢。”
    这下,梁柏哑然。
    是啊,吴王何错?
    太宗之子,吴王李恪,英武果敢,深得宠爱。
    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利用房遗爱谋反案构陷,吴王含冤而死。
    “当今会不知道吴王是被冤枉的吗?否则也不会以吴国公之礼厚葬,可叹,不过是顺水推舟、顺手牵羊罢了。可怜吴王,成了牺牲品。”
    欧阳意摇头,“所谓高处不胜寒,何尝又不胜炎,看似门前车水马龙,花团锦簇,暗处里却是人心算计,烈火烹油。一朝不慎,满门抄家,万劫不复。”
    梁柏:“这就是意意不肯嫁入官宦的原因。”
    欧阳意:“我既不羡慕那花团锦簇车水马龙,也不想成了谁的棋子,莫名地死于哪个欲加之罪。”
    苟着不香吗。
    见他目露惊讶,欧阳意瞎掰道:“哈,我哪懂这些,都是抄书时看到的。”
    说着又转移话题道:“趁炉子的火还没灭,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泡脚。烦心事别去想了,泡个热水暖暖身子,今晚睡个好觉。有什么事,明日再想。”
    说罢,她迈步出去。
    冬日的风萧瑟欺人。
    欧阳意与鹅黄色的背影与院里落叶缤纷却构成一副暖色调,仿佛是走入画中。
    梁柏看着这幅画,久久出神。
    二十余载,还是头一次有人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住。
    而不是担心差事没办好。
    二十余载,还是头一次有人担心他的官位太高。
    而不是要他逆流而上。
    从小习武,受过的伤不计其数。
    他是梁家第三代传人,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衰”,有的人盼着看梁家衰败的笑话,有的人则盼着他能快点往上爬。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可以“慢慢来”。
    要做天下第一,要保住三世之泽,就得出最快的剑,用最狠的招。
    生在累世荣耀的家族里,尝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父亲美名其曰是锤炼他,将他丢在深山老林,让他赤手空拳面对丛林猛兽。
    每一次,他都是浑身浴血地回家,人不人鬼不鬼。
    这是爱吗?
    这是驯化和占有。
    他们害怕梁柏丢了梁家的脸面。
    朝臣们是真的尊重他吗?不是,他们只是害怕他,他是天后手里生杀予夺的利剑。
    梁怀仁、梁予信这些部下,他们忠心耿耿,但这也是因为他是梁柏,他们听他的话,因为他是将军。
    梁柏久久看着屋外,纷繁的心绪渐渐平复。
    或许……她真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
    但梁柏所不知的是,欧阳意如果是上天下凡的“大救星”,那她可不止救了梁柏,还救了很多人,包括李匡。
    次日,南安王李匡也从洛阳赶回,车马未歇,直奔疏议司。
    *
    欧阳意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李匡壁咚。
    当看到李疯批带着一身戾气、眼底猩红迎面而来时,欧阳意自动连连后退,最后退无可退,索性懒洋洋地往后面的墙壁一靠。
    动作倒也不慌不忙,毕竟习惯了。
    欧阳意靠墙后,调整了个舒服的靠法儿,不耐烦地说出一句:“大庭广众之下,王爷请自重。”
    这是在疏议司啊,她的工作单位。
    要放现代,扰乱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秩序,完全可以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处以拘留。
    “你查案辛苦了。”李匡那殷红的薄唇轻启,满脸关心……
    呸!你个心机男!你浑身酒味知不知道!
    还不是要借酒轻薄我?
    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其实欧阳意误会李匡了,昨夜消息送到洛阳时,他在洛阳和人喝酒,李匡衣服也来不及更换,顶着宿醉的难受连夜赶回长安。
    睡没睡好,眼底布满血丝,貌美的姿容亦无暇顾及,精致中透着潦草,令眼角的邪魅又添一层阴鸷。
    “我听说你抓到西极山女尸案的凶手了,结案吧,好好休息一下。”
    欧阳意震惊抬头。
    事情才过去一天,远在洛阳的他怎么都知道了?
    李匡放开抓住欧阳意的手,后退半步,终于像个正人君子好好站在面前。
    他声音有点苦涩,“那些凶手们穷凶极恶,为父只是关心你。”
    许是宿醉刚过,疯批的眼神还有点迷离,长夜奔回,不就是为了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为了她和自己多说两句么,于是这个眼神格外含情脉脉,格外情意绵绵。
    欧阳意:……好一个可怜天下父母心?
    “多谢关心。我查案不辛苦,您一路舟车劳顿才辛苦。”
    欧阳意特意不再自称“下官”,也不再叫李匡“王爷”,改为“您”。
    听上去少了生疏,多了份亲近。
    果然李匡很受用这句话,脸上神情缓和不少,戾气退散。
    旁边的顾枫看得大为惊叹。
    以前顾枫觉得这位南安王强势欺人,对欧阳意好,也是那种“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霸总式的好。
    但李匡今天却似乎变了,已经不能用霸总的爱来形容,简直就是卑微的老父亲。
    老父亲李匡叹了口气。
    “意意啊,我知道你并不志在女儿家的小日子,你胸怀正义,比许多男儿都刚强,案子到你手里,不找到答案你是不会罢休的。但这个案子不一样,到此为止吧——不要去惹卫贤明。”
    什么到此为止?
    你知不知道我熬了多少个夜晚、多少人日夜不停连轴转才抓到的凶手,叫我放弃,说得简单。
    但话说回来,李匡的语气就挺循循善诱的。
    越来越像个操碎心的老父亲了。
    欧阳意:“我彻查过卫贤明的背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其父早故,由其母饶氏抚养长大,是家中独子。他家境单薄,早早去布行当学徒,给裁缝打下手,后来自己当了裁缝。”
    “卫贤明能发迹,全靠妻子项小兰。项家也是做布行生意,项家父母打拼一辈子,攒下丰厚家业,项小兰和卫贤明结婚,项家直接把最好的铺子给女儿当嫁妆。这就是卫贤明发家的开始。”
    欧阳意说罢,又道:“听说卫贤明原本是要入赘的,但项小兰不肯,她全心全意爱着卫贤明,之后为他连生一对儿女,都随夫姓。后来,项小兰为专心照顾稚子,干脆留在家中,把布行生意全交给了丈夫。”
    “项小兰自己则在陪伴孩子之余,养花弄草,看书作画,像个深闺妇人,久而久之,外人都当那些布行生意是卫贤明的,早忘了他背后那精通商道、作为布行真正主人的妻子。”
    李匡:“卫贤明的过去的确不光彩。”
    欧阳意:“那现在呢,是摇身一变,又入赘到某个世家豪门?”
    软饭男卫贤明显然是通过某种方式鲤鱼跃龙门了,所以才有人保他。
    入赘豪门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毕竟卫贤明一直营造爱妻人设,丧妻后更故意放出什么《忆妻录》博眼球,吸收大批女粉,把女性心理吃得透透的。
    他把自己打扮得也好,稳重可靠又深情,极易骗不经世事的世家女深陷。
    李匡摇头,“我的人查到过去的一些事。卫贤明原是外室子,其母出身卑微,是个奴婢,主母发现其与男主人珠胎暗结,当即将其赶出家门。”
    李匡面露鄙夷,“那男主人后来私下给她买了宅子,还给她钱,但从此再也没过问她们母子。卫贤明出生后的二十余年,从未见过生父,他母亲也一直瞒着他,骗他丧父。”
    古人看中尊卑有序,庶出不如嫡出,欧阳意看过的宅斗文,十篇有八篇都是讲嫡嫡庶庶那些破事。而外室子则完全不入流,甚至会被骂作“奸生子”,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卫母对卫贤明隐瞒身世在情理之中。
    李匡又道:“去年,卫贤明生父的长子暴毙,也是主母管得严,这么多年其父除了一个嫡子,膝下再无儿子,他们家这才想起卫贤明。派人找上门,要重新认回卫贤明。”
    欧阳意:“原来如此。卫贤明应该也不姓卫。”
    李匡点头:“他生父当时托雍州府给他们母子改名换姓。”
    如今认祖归宗,卫贤明知道他老子位高权重,还只有他一个儿子,难怪气焰嚣张。
    欧阳意:“卫贤明生父是何方神圣,周侍郎惹不起,连您南安王也不敢惹?!”
    李匡:“周兴没告诉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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