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咱带回疏议司,慢慢问。”
    欧阳意又问:“也是回思学堂的孩子吗?”
    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沈静呼救声,“久推官,快来看看!”
    三人来不及思考,忙往宴会厅里去。
    “欧阳、欧阳姨姨……”江承典满头冒汗,小脸煞白,蜷缩在沈静怀中,浑身颤抖着连个完整句子都说不清楚。
    “我在,没事了,乖,让我来看看。”
    窗都被打开,视线堂亮,欧阳意柔声安慰,半蹲下的瞬间,看见角落的人影。
    一个瘦弱少年。
    约莫十六七岁,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衣裳破旧但不算太脏污,脚上开裂的马靴,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唇色干裂,脸色黄中泛青,两眼无神。
    只饶是如此,仍依稀可见眉目清秀。
    看见欧阳意,少年动了动,往更角落躲,在角落里微微抬头偷瞧她。
    齐鸣努努嘴,“就是他。”
    欧阳意无暇深究。心里对江泓固然不喜,但两家是世交,孩子从小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尽力救治。
    沈静眉头紧锁,跟着难受,“怎么会伤成这样。”
    晏斯被抓来三天了也没受这么重的伤,江承典才一天……
    欧阳意忙着为江承典检查伤势。
    江承典脸上、手臂均有擦伤,已经凝血,说明开始愈合,是小事。
    主要的伤是在右小腿,整个小腿全是血,裤子都染红了,伤口都看不清。
    沈静不敢乱动,只能让孩子靠在他怀中。
    江承典倒也与沈静亲近,乖乖让好几天没洗澡的糙汉子搂着。
    大概是血腥味盖住了汗臭?
    检查过程也不难,剪开裤管,冲洗后,伤口露出来,一截尖锐的树枝深深扎进皮肉,头部陷在里面,尾部也断在里头。
    欧阳意以棉布条对腿部加压止血,“肌肉撕裂、动脉血管损伤、静脉血管断裂……啧……”
    出血暂时止住,江承典颤颤开了口,“我、我逃跑时,绊倒,掉坑里了……”
    江家祖传爱面子,后面的话江承典不好意思说,大伙也猜到了,掉坑里后小腿被树枝贯穿,想拨出来,结果弄巧成拙,残枝全断在里头了。
    欧阳意模拟了几个角度,都不能将树枝拔出。
    她叹口气,“得尽快开刀,否则异物留在体内会加重感染风险。”
    江承典仰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欧阳意轻声解释,“刀砭之术,就是在受伤部位切开一个小口子,将残余树枝彻底清理出来。”
    听到要在他身上动刀,江承典发起愣。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旁边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
    许是太久未进水,声音嘶哑得厉害。
    帮了倒忙,满脸是请求原谅的卑微。
    江承典回神,朝他苦笑,“兄台与我有过命之情,怪你,我良心是被狗吃了么。”
    他笑了,笑容都那么脆弱。
    多么好看,令人联想到身处黑暗中,忽有明月拨开重重云雾,皎洁的月光洒进心头,豁然开朗。
    而白月光本身却那么虚弱,仿若易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生出拼尽全力也要保护他的欲望。
    即使遥不可及。
    少年笑不出来,失神地看着江承典苍白的脸,双眼闪着泪花。
    齐鸣一旁安慰,“树枝那么细,本来就很难拨出,不能怪你。”
    素昧平生,危难之际,相互关照和依靠,沈静尚未知少年姓名,心中已经对他有七分喜欢,话也多起来,“别难过,久推官医术高超,一会儿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再难的伤口也能天衣无缝地给缝起来,再把你们俩啊,完完整整地送回家去。”
    少年引颈看见地上打开的急救包,颇感好奇。
    顾枫在欧阳意耳边问道:“好搞定吗?”
    欧阳意小声说:“七八成。要看异物的位置,别残留到动脉里就成。”
    顾枫:“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齐鸣一听,面露喜色张嘴便道:“孩子别怕,绝对没问题!我们有十足把握!”
    欧阳意:……
    江承典和少年一开始都心里发虚,但见齐鸣都说了有十足把握,沈静也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对欧阳意也很快表示信赖。
    欧阳意冲顾枫皱皱鼻子,收敛心神,开始术前准备。
    为手术方便,她挽起袖子,露出洁白无瑕的手臂。
    美人如玉,惊鸿一瞥,如到云端。
    少年的呼吸一窒,双眸微垂。
    这与上回给沈静做的腹腔手术比起来就是小儿科。
    欧阳意还是很认真对待,以清水洗手,戴上新手套,再洗手,之后让顾枫取出手术刀,一手按着伤口确定树枝刺入角度,同时隔着皮肉判断动脉位置。
    冲洗、下刀。
    顾枫以双钩拉开伤口,欧阳意再用镊子将木枝夹出,接下来冲洗、缝合。
    她技巧纯属,即使江承典在中途因为疼得不禁轻微抽动,也不影响半分手术刀准头。
    从手术开始,少年都拧眉,目色紧张,直到欧阳意收起缝合线,他才稍稍展颜。
    少年问:“他、他以后没事了吧?”
    这种高注意力的活儿每次都让欧阳意满头冒汗,她抬袖擦了擦,准备脱掉手套前,还要以清水先冲洗,但冲洗一半发现水没了,索性先戴着吧。
    手套现在是她最大的宝贝。试验一趟下来,柔韧性、延展性、密封性,完全能满足外科需要,可得好好爱护才行。
    夫君送的礼物非常绝,绝绝子!
    欧阳意点点头,心情颇佳,“记着,伤口不能碰水。半个月后我会给你拆线,到时你就能活蹦乱跳了。你们这些孩子啊,还在长身体,会好得很快的……”
    “多谢欧阳姨姨的救命之恩。”
    江承典垂眸,耳根发红,“爹爹心里有别的女人,我以前会不高兴,但现在……如果您成为我的姨娘……”
    欲言又止,态度比以前亲近许多,能让小少年打开心扉可不容易。
    这场合不适宜说这些,欧阳意也不爱听,只是柔和地看向江承典。
    江承典说完,一直发愣,似是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原来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
    年少丧母,父亲忙于事业,陪伴不多,祖母再慈爱,仆人再细心,也不可能比得上亲生父母。
    可父子关系一直很僵,少年的心事和秘密越来越多,无处安放。
    江承典触及欧阳意温柔的视线,又猛地低头。
    “人在死里逃生的瞬间,总会想起至亲至爱的人。你一定是想你母亲了。”欧阳意笑笑,“别说这些傻话了,好好养伤,你父亲的事,别去理会……”
    “可是他说……”
    “我与江郎中的婚约早已取消。我去年就成婚了。”
    “但父亲说,他一定要得到你……”
    “……”
    这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十分不妥,想来是江泓私下不止一次对孩子表示过决心?
    怎么好不容易走了个疯批李匡,又来个病娇江泓。
    欧阳意觉得江承典陷入江泓的执念不大对头,但这孩子脸皮薄,和他也不熟,故而虽想劝解,倒不急于这片刻。
    因着这一丝怪异感,她得到手套的喜悦也减少许多。
    沈静动作小心地抱起江承典,小腿伤口缝合缜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宜用力以防开线。
    齐鸣也去扶旁边的少年,后者因为虚弱,不得不半借力才站起。
    外面传来不间断的喝骂声,是衙差们在教训那几个不老实的打手。
    学堂六子真成了顾枫口中的“六虫”,蜷在墙角。
    任微也没有想象中的有胆气,和他的主子们缩到一起。
    想不到,当年赫赫有名的相府嫡孙不过如此,也是欺软怕硬的孬货。
    出宴会厅前,欧阳意又看了江承典一眼。
    后者双目直勾勾盯着外面的天空。
    他淡淡地说:“又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雪,片片雪白落在地上,缓慢匀速、不间断地,轻轻将院中凌乱的打斗痕迹覆盖。
    同时在看江承典的还有那个少年。
    欧阳意顺势瞄了眼,觉得这个陌生少年有些古怪。
    两个孩子表面是劫后余生的恍神,看着呆呆愣愣。
    但仔细观察,江承典的态度过于自然,刚刚死里逃生,就和救命恩人讨论起“你做我后妈好不好”的话题。
    而这个少年更奇怪,欧阳意回答了他的话以后,对方再无回应。
    好像他只是要个“江承典的伤已经治好”的答案,并非与她交流。
    看他样子也是个小少爷,怎如此没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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