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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的治安一向很好,但在夜晚的某些角落,夜幕遮蔽下,也会有交易肮脏事的地方。
    其实黑市就在西市的西面,几条白日里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巷子,它的存在像华丽地毯的背面,在主人看不见的边边角角,繁复的花纹下总会藏污纳垢。
    小至销脏大至收买人命,普通百姓永远想象不到长安黑市的交易多么疯狂。
    “申良楷已经在里头了,今晚的会面我已经教他演练多次,不会出岔子。”梁怀仁说。
    回思学堂学子失踪案中,安西大都护晏德达外孙被绑架,梁柏和疏议司救下他,安西都护府欠梁柏人情,帮忙查到申良楷是黑蝠团武器供应商。申老板运货经过西域时被安西都护府盯上,一到长安后,就落入奉宸卫的套子里。
    黑市是些高低错落的房子,一户接着一户紧挨着,屋檐又矮又破,不利于隐蔽,奉宸卫联合金吾卫埋伏,早早将附近几个商户都清空,现在申良楷前后左右的屋子里都是梁柏的人。
    梁怀仁弯腰进入一座矮屋,说:“人来了。”
    丘神绩弹跳般起来,被梁柏按住。
    “等他进去。”梁柏说。
    “前面那佝偻老头是带路的,后面黑袍高个那个就是正主,看不清脸。”梁怀仁小声说,“予信那边视线应该刚刚好。”
    梁怀仁话音刚落,申良楷的门就被三长一短地敲响。
    申良楷漫不经心地开了门,“呼,老常,又是你,我都说了,有人出高价买我这批货,抱歉啊,不能卖给你了。”
    “这次我们很有诚意的。”名叫老常的佝偻老头往旁边一让,身后现出黑袍人。
    老常的背又弯下去几分,垂目道:“这就是我们七爷,他亲自来了。”
    黑蝠团装备精良,比大唐最精锐的部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其武器为例,黑蝠团杀手的刀是精钢所炼,来自波斯,以大唐矿产和冶铁水平,还制造不出这种精钢宝刀。申良楷卖给黑蝠团的宝刀价比黄金,黑蝠团也出手大方,因此双方合作数年,十分愉快。
    直到半年前,申良楷被奉宸卫控制。
    申良楷不再向黑蝠团出售精钢宝刀,理由是有人出价比黑蝠团高两倍。长安权贵众多,有的是腰缠万贯的猎奇者。名叫老常的佝偻老头是“七爷”的手下,他多次来找过申良楷,皆被推拒,直到洛水沉银案,黑蝠团损失惨重,不得不再购入一批新刀。
    梁怀仁有些气愤又羞愧道:“我派人跟着老常几个月,这老头滑如泥鳅,白日里在西市卖狗皮膏药,晚上回家陪家里的婆娘孩子,到现在还摸不清他如何跟七爷接头的。”
    “所以我们来个引蛇出洞。”梁柏说,“你做得不错。”
    七爷褪下黑色帽兜,赫然露出真面目。
    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腮边两片青印,若不是为了维持朝廷官员的形象,他更愿意蓄起络腮胡子。
    “傅县令!”申良楷低声惊叫。
    长安城分万年、长安二县,西市正位于长安县内,稍微机灵点的商人哪个不认识父母官、长安县县令!
    想不到,“七爷”是长安县县令傅森?!
    第69章 美人泪 09
    “好家伙, 真是傅森!”矮屋里的梁怀仁说。
    他们罗列过“七爷”的可疑人选,傅森也在名单内,每个嫌疑人都被跟踪数月。傅森的作息一直很规律, 甚至称得上“好官”,他平日忙于公务,有时深夜还在公廨办衙, 他办事公道,执法森严,不像隔壁万年县县令崔友沃贪腐。
    七年前, 傅森是安北都护府的四品中郎将, 从一场失败战役中逃生, 之后心灰意冷回到长安。傅家在长安小有根基,但与几大世家比起来, 傅家就是小鱼而已,按理说,长安县县令这样的职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头上。
    长安县县令在天子脚下的主官,几大势力争得不可开交, 谁也不让谁, 傅森上位, 是所有势力互相妥协的结果。
    傅森当了长安县县令, 的确哪边也不沾,那方势力也不靠, 所以这些年也始终升不上去,在长安县令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年。
    “申老板,我们是老相识了, 七爷亲自来, 有话和你说。”老常道。
    “对方出的价钱太高了, 我很难拒绝。真的抱歉,县令大人。”申良楷惊讶过后,耸耸肩,杵着门口,一点也没有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他是混血人种,父亲是大唐西域人,母亲来自波斯,棕皮蓝眼黑头发,说的长安话有股异域腔调,令人很难辨别其中语气的真假。
    “你说的这些,老常已经说了。”傅森说,“本来我也不是来和你谈钱,我来这里,是给你真正的未来。”
    申良楷浓眉一挑,“什么未来?”
    “你不请我进去好好说吗?请放心,只有我一个人。”傅森摊手。
    申良楷依旧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咱们不动手吗?”矮屋里的丘神绩火急火燎地。
    梁柏冷冷瞥了他一眼。
    丘神绩自知多言,垂头道:“小弟就是替大将军着急,黑蝠团首领就在眼前,万一他发现不对,跑了呢。”
    “丘将军如何确定他就是黑蝠团首领?”狄仁杰发话了,“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他跑不了。我想听听他能给申良楷开出什么价码。”
    丘神绩闭嘴了。
    “请进吧。我的老朋友。”申良楷半信半疑地退开半步,放人进去。
    不得不说,这个申良楷做戏做足,既表现得很贪财,又不想失去傅森这个大客户。
    傅森进到院中,发现申良楷的住处很简陋,院里堆放着杂七杂八的货物,连个洒扫的仆人也没有。桌上放着喝剩下的酒,不过味道不怎么样。炭盆里的炭也是劣质的。
    进入屋内,傅森说:“看来我的好朋友很需要金子。”
    “波斯到这里,你知道多远吗?”申良楷说,“路上会遇到多少劫匪,风雪冻人,官府盘剥。还有,波斯人做买卖,没有大唐人讲信誉。”
    “所以我才来给你一条明路。”傅森说,“我正在为南边的徐敬业操练士兵,他答应我,将来庐陵王登基,我可为宰相。新朝廷通往西域商路的第一张官牒,我发给你!”
    “你说真的?”申良楷几乎跳起来。
    “有了官牒,你就是有皇命在身的官府买办,不再是见不得人的黑商。黑蝠团何时欺骗过你,我的好朋友。”傅森循循善诱道,“南方的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徐敬业举起庐陵王的旗号,几乎一夜之间召集了十几万兵马,全国支持李唐的人士仍不断往南方赶去,骆宾王的讨武檄文天下知。加入我们吧,把精良的武器卖给我,为勇猛的老虎插上翅膀!”
    申良楷的演技发挥到极致,激动得脸颊通红。
    “哈哈,插翅也难飞!”
    高处传来了一声斥喝。
    老常“刷”地抽腰后抽出一把刀,瞪申良楷,“这里还有谁!”
    申良楷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不知道啊!”
    傅森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可已经完全来不及,小小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刷刷刷”一阵亮剑声。
    梁予信从高处飞下,剑指傅森,“傅县令,别来无恙。”
    傅森先是惊讶,随即很快冷静下来,左右瞧瞧,咬牙道:“狄公、梁大将军亲自出马,傅某好大面子。”
    “傅森,人称七爷,黑蝠团首领,涉嫌谋反、谋杀朝廷官员、贩卖人口多项罪名,跟我们走吧。”梁柏淡淡道,“天后下旨,剿灭黑蝠团,你们一个也逃不掉。痛快招了,死前少受皮肉之苦。”
    “你们如何查到我身上?”傅森不甘心道。
    狄仁杰说:“你们所为之事,看起来像江湖人拿钱办事,但似乎又和朝堂有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造出七爷深居幕后、位居高位、老谋深算之势。”
    ——狄仁杰不打算谈某一具体案子,大家都是聪明人,直言即可。
    狄仁杰道:“以前我们把你想得太高了,黑蝠团行谋反之事,但目标也不全是朝堂,而是一切有价值的对象,如此,你们才能有豢养杀手的能力。黑蝠团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朝廷有仇,你掌握这一切,有的是倚靠钱财,有的倚靠忠诚,但大多数是靠骗人。”
    就像适才对申良楷的许诺。
    徐敬业叛党在南方才刚刚成势,傅森就给申良楷画大饼。
    狄仁杰道:“其一,黑蝠团收买孤儿训练死士,传授武艺,装备精良,很多作法是从军队学来的,故而我们判断头目之中有武官,且在我大唐军中职务不低;其二,万年县县令崔友沃死后,我整理了万年县近些年的未决悬案,发现万年县发生多起进士猝死。崔友沃有意重启这些案子,他频繁调阅档案,被黑蝠团安插在万年县的眼线发现,这些卷宗成了崔友沃的催命符。所以,我推断,七爷熟悉公廨办案章程,才能在万年县内准确地安插自己人。”
    狄仁杰顿了顿,道:“其三,黑蝠团起初只是普通的赏金杀手,口碑平平,是一群乌合之众,招募了吕敬那等行事鲁莽的人,但在七年前,黑蝠团开始整肃,行事做派焕然一新,从此崛起。”
    梁柏接道:“我们猜测,黑蝠团的首领在七年前换人了。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安北都护府被北漠偷袭,损兵折将数万人,若无傅将军你等奋力抗敌、死守营地,我大唐北方防线危殆。”
    傅森沉默着。
    狄仁杰道:“那场战役功过争议颇多。有的认为是安北都护府判断军情严重失误,导致损兵折将,所有军官应当受到惩处;有的则认为将士拼死守城,理应嘉奖。最后让二圣一锤定音的,是太子司议郎刘元的上书,其洋洋洒洒书千言,认为你们功过相抵,也就是说,无功无过。”
    傅森哼道:“无功无过,说得好听。我等不受惩处,但是牺牲者也得不到该有的抚恤!我等将士可以为守卫边关不要命,但绝不愿当朝堂博弈的棋子!他们也不该只是棋子!”
    “所以你心有不甘,报复朝廷。”狄仁杰道,“黑蝠团中,还有人也来自安北都护府。”黑蝠团仅仅七年间异军突起,不可能只靠傅森一个人。
    “他们都已不在。”傅森目含悲切,道,“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黑蝠团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就是一个狠字,我们约定好,要让朝廷血债血偿,差一点就做到了。”
    梁柏盯着他的脸,冷冷道:“差一点?你指的是行刺二圣?”
    傅森回瞪梁柏,表情凶煞,恶狠狠道:“二圣?我呸,无道者的鹰犬!”说着他从腰后也抽出一柄短刀,大喝,“常叔,开道!”
    “好!”佝偻老头武功不能小觑,一闪身,最先朝狄仁杰飞出数道暗器。
    “狄公退后!”梁柏声音未落,已有数名奉宸卫飞扑而来。
    狄仁杰由梁予信掩护退出战斗圈,原本在狄仁杰身旁的丘神绩大喝一声,也提刀加入战局。
    佝偻老头以一敌多,身上不多时就爆出一团团血雾,他像一条忠犬,宁死不让人靠近他的主子。
    傅森却一动不动。
    梁柏有心活捉他们主仆二人,故而没人下死手。
    但傅森却笑了,仿佛猜到梁柏的打算。
    “我早就是该死之人。”傅森半闭上眼,轻声说,“我无愧于弟兄们。”
    梁柏眉心一跳,但不是惊讶于他说出这种话,反倒是困惑他为什么这么坦然。
    “不好!”梁柏灵光一闪,忽然喝道,“他要自裁,掰开他的嘴!”
    “晚了,从见到你们那一刻,我就服毒了!”傅森开口,不断有血从嘴里涌出,面朝狄仁杰的方向道,“狄公,作为同僚,我很欣赏你……我已竭尽所能,大事将成,我不枉此生,只遗憾不能亲眼看见庐陵王登基……”
    梁柏亲自出手将其撂倒,卸去武器,傅森直直倒地。
    老常也倒了。
    傅森盯着天空,忽然间大笑起来。
    他的情绪无限扩大,胸膛起伏剧烈,不能自控,眼睛鼻子全是血,看上去十分可怖。
    梁柏抓住他的手臂,“别死!黑蝠团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他可有如此干脆放心地自裁,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一方面是不想被奉宸卫抓捕后严刑拷打,另一方面,他对自己后事的安排很有信心。
    那定是个十分恐怖的计划。
    傅森恍若未闻,不停咳嗽,每咳嗽一下就吐血,边咳边笑,透着濒死之人的疯狂。
    “大将军,他怎么样!”丘神绩生怕傅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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