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予信看见了有心阻拦,可实在拦不住,只得紧紧跟着。
    又响起几声炸响,这回真有士兵骚乱之声。
    小小的山头被炸出一个坑,枯木燃烧,满目焦土,到处是血,现场甚至还有残肢。
    残肢属于被围捕的行刺者,手臂没了,肠穿肚烂,死得透透的。
    前头负责指挥的梁怀仁身上脸上黑乎乎的,正半蹲在地,照料一个伤最重的士兵,这士兵被炸烂了手掌,露出鲜血淋漓的骨趾。
    顾枫就地打开急救箱救人。
    四处弥漫交织着火药味和血腥味,欧阳意越看越心惊,抓住一个满脸黑漆漆的士兵就问:“梁柏呢?”
    士兵喊“大将军”惯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梁柏”是谁,愣了愣,指着前方道,“大将军抓了个活的。”
    活的,说明火雷没引爆。
    欧阳意一颗心骤然放下来。
    又下雪了,鹅毛大雪,说来就来。
    山坡后出现梁柏的人影,身形昂藏,浓眉如剑,目似火芒。
    风雪很大,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丈夫,提气狂奔过去。
    几乎是撞进丈夫怀里。
    她是冲过来的,梁柏被撞得胸口一疼,赶忙抱住妻子后退几步,生怕把人撞疼了。
    风雪、硝烟,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听见对方的呼吸。
    知道梁大将军武功天下第一,可面对热武器,欧阳意真真实实害怕了,到现在心脏还跳的厉害。
    梁柏先笑了,温柔道:“我是什么人,还怕我出事啊?”
    欧阳意横他一眼,猛地推开他,刚要转身,被梁柏拉住手,又圈进怀里。
    刚才那么大的爆炸,只有一个士兵受伤,诸人都生出劫后余生的兴奋,也不知是谁带头起哄,几十号人都对着山头乱叫起来。
    梁柏轻轻拍去妻子头顶的雪,为她拉上帽兜,朝山头下笑骂道:“叫个什么!”
    平日梁大将军威严示人,奉宸卫上下敬畏非常,许是终于了结黑蝠团这个心头大患,从上到下都激动得忘乎所以。
    就听梁怀仁扯着嗓子喊:“久推官居功至伟,没有您,我们非要被炸个稀烂!咱们给行个礼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反驳,“大将军在此,该称夫人。”
    梁柏心情好,众人越发起哄。
    久推官、梁夫人……欧阳意恍然觉着,她的事业未必需要和丈夫划分那么清楚……
    见妻子不排斥“将军夫人”的身份,梁柏激动地捏了捏她的腰枝。欧阳意心里发笑,将他的贼手拍开。
    他一愣,却见妻子往前一步,向对她行礼的将士抱拳,回礼道:“份内之事。”
    好个“份内事”,一语双关,既说查案,又说明拿奉宸卫当自己人。
    梁柏不由一阵狂喜。
    不管了,即使她不说,他也不打算问了,不管她是谁,梁柏只认定她是他的妻。
    梁柏原本冷白的脸被硝烟熏得发黑,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煞是滑稽。
    欧阳意见状不觉失笑,“赶紧清点火雷,数数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梁柏拱手领命。
    下了山坡,又被几名将领笑闹一回,这才各自分头办事。
    梁怀仁报告:“所幸准备到位,几个兄弟见了点血,真正受伤的就一个,顾推官已经包扎好了,没有性命之忧。这次也带了军医出来,将人抬回去,叫他安心养伤。”
    片刻后,其余将领也回来禀报:“逮捕行刺者二十八人,缴获火雷三百一式二枚,加上那引爆的十余枚,火雷的数目和火雷厂工匠口供全都对得上!”
    梁予信符掌,“这次真一网打尽了!”
    梁柏点头,“办得好!”
    面对前所未见的火雷,如此强的威力,无论是在天后銮驾附近引爆,还是将来被带进宫行刺,灾难性不可想象!
    要是没有欧阳意和顾枫的计策,靠奉宸卫将士人肉硬挡,只怕连梁柏也扛不住!
    大伙心中不禁一阵后怕,“这罗秀伊真够狠的!”
    说罢又忍不住看欧阳意,再次向她抱拳道,“多亏了夫人和顾推官这招引蛇出洞的妙计,才能将贼人一网打尽。”
    “行啦,别再夸了。”欧阳意笑着推辞。
    顾枫接道:“兄弟们别忘了,今日之计,天知地知。”
    他们都亲眼见识了火雷的威力,这玩意儿要是量产,与其对抗就是以卵击石,无论多高强武艺也无用,大家都是武人,心里清楚得很,纷纷拍胸脯保证不会对外泄露。
    “走罢,把人犯押回长安受审。”梁柏吩咐道,“予信,你派个人,先回去给狄公报信。”
    梁予信抱拳领命,嘿笑道:“好嘞,狄公那边应该也抓到樊吉了。”
    洛阳回长安路途不远,梁柏却不肯委屈妻子,厚厚的帘子隔绝了车外的冰雪世界,大马车中央放一个暖炉,坐垫是棉的,几条毛茸茸的貂毛用作护膝,一切被布置得暖融融的。
    顾枫在车内打趣道:“梁妈妈行啊。”
    恰在此时,梁柏掀帘,探头进来,“顾推官,我几时有你这般大的女儿。”
    顾枫语塞。
    行啊你,一直在偷听!
    随即梁柏提了一锅吃的进来,是羊杂汤,热腾腾的,汤汁炖得纯白,里头又加了几味驱寒养生的药材,香而不膻。
    此外还有荞面饼,一口肉一口饼再一口汤,好不美味。吃完后,梁柏又送进来切好可生吃的胡瓜,清新解腻。
    待吃饱了,马车里煮茶,欧阳意和顾枫端着茶杯慢慢喝,舒服得都要眯眼了。
    梁柏在外面笑道:“到长安还且要时辰,你们也累了,歇会儿吧。”
    顾枫难得一本正经地夸梁柏,“大将军外粗内细,阿意啊,我真替你高兴。”
    欧阳意笑道:“少煽情哈。你是不是有啥感触,也想成家了?”
    梁柏笑着附和,“顾枫喜欢什么样的,文官还是武官,我都可替你寻来。”
    说得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顾枫却是吓得连连摆手,说了好些求饶的话,才让梁柏夫妇停下打趣。
    风雪声太大,梁予信在后头听得半清不楚,急得脸都涨红了,一直问旁边的梁怀仁,“哥,你听见了吗,顾推官是喜欢文的还是武的?”
    梁怀仁贪吃无比,一边悠哉驱马,一边啃着个羊骨,哪有空理他。
    腊月二十二,一行人回到长安。
    都说“英雄所见略同”,欧阳意用了“引蛇出洞”,百里之外的狄仁杰也使用同样招数。
    长安县衙被烧塌了一半,废墟之外,狄仁杰亲自审理樊吉。
    腊月二十那日,长安县衙着火,樊吉趁乱闯入地牢带走罗秀伊,实则一切都在丘神绩的监视下,两人没走出多久,就被拿下了。
    当狄仁杰说了洛阳的情状,樊吉当即暴怒。
    陪审的欧阳意也有些惊讶,被捕以来,他第一次说话,竟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你们故意将她从奉宸卫转到这里时,我就怀疑有诈!”
    “没想到为了抓我,竟放火烧县衙?!”
    “他们在洛阳生活多年了,隐藏得很好,你们是怎么把人全抓了?”
    “我不信!你们在诓我!”
    狄仁杰知他不会轻易认罪,潜伏金吾卫数年,成为黑蝠团第一杀手,是罗秀伊最后的王牌,其心智高于常人,加之年少轻狂,眼中透着异常狠戾。
    “那我就带你看看?”狄仁杰笑呵呵,一挥手,二十八名囚犯一一被带出来,个个面如死灰。
    这些人都是安北军遗属,他们大都年过半百,前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深深的皱纹如镌刻在脸上,麻木地活在失去亲人和背负骂名的痛苦中,直到罗秀伊找上他们……
    他们活够了,这次,最后一次,要活出个人样来……
    早早在洛阳安家落户,他们和当地人融为一体,无论朝廷的人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可人算不如天算,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被黑蝠团奉为神兵利器的火雷是怎么到朝廷手里……
    樊吉这下懵了。
    狄仁杰和欧阳意对视一眼:他认输了。
    樊吉头一次感到挫败,他对罗秀伊万分推崇,哪里受得了她的计策失败?垂头半晌,方道:“完了,全完了。我可以供出黑蝠团的一切,保证绝无虚言,好叫你们秋后算账。可有一条,死前让我照料义母,让我们同日赴死。”
    狄仁杰双手揣袖,半笑不笑道:“你可真是孝顺。”
    顾枫小声“切”了声,“为虎作伥,害死那么多人,还好意思这么慷慨。”
    狄仁杰最终同意,樊吉平静下来,将黑蝠团的一切娓娓道来……
    *
    “同情男人,是美人不幸的开端。”
    顾枫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时,外头正飘着鹅毛大雪。
    “要我说,王璇儿就是太同情丈夫。”
    御前杀人案中,程晋和苏越二人在来俊臣手里走一遭,几乎脱层皮,之后被双双罚没家产,驱出长安洛阳二都。
    那个已经“死去的程晋”受到追封,成为街头巷尾称颂的良臣,其妻王璇儿杀人事出有因,诰命抵罪,以贱籍之身去守皇陵。
    堂阔的大殿里暖融融的,墙角的仙鹤铜炉燃着沁人心肺的龙涎香,昂首高立的仙鹤尖喙内缓缓吐出白烟,精美富丽的金殿如云雾缭绕的天宫。
    顾枫跟着欧阳意进宫复命,两人从巍峨高耸的皇宫城墙一路惊叹到金灿灿的宫殿里,路上还遇到披甲持枪的皇宫守卫巡逻,整齐的装束和步伐,那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顾枫耗尽毕生所学形容此刻心情,吐出“卧槽”二字。
    欧阳意目不转睛,贪婪地看着所经过的一切,呼吸都是急促的。
    这就是大唐皇宫啊!活生生的历史真迹,她不用买门票就亲眼看到啦!
    送她们进宫的梁柏看看顾枫,又看看欧阳意,再瞧瞧习以为常的皇宫,死活不知道俩女人在激动什么。
    你们倒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回天后的话呀。
    果然顾枫就在御前“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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