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号的时候,俞修樾也赶了回来。
    今年的翰林院录取的庶吉士只有十四人,到了二十五号的那天,所有人都悉数赶回。
    大齐有所规定,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早朝。所以他们这批庶吉士都不用上早朝,只要卯时(五点到七点)按时到翰林院衙署就行,一般要求最迟七点钟必须到达。
    若所住之地离这里甚远,那起床时间需要比卯时更早一些。
    闻瑎如今住在官舍,离翰林院距离挺近,不过十五分钟,便可步行而至。即使将来要上早朝,起床时间也不用太早。
    俞修樾在北区中心街南面租了一件房子,这附近住的都是和他职位相差不大的为官之人,因此邻里之间多有交谈,居住环境也比原来他住的地方更加闲适。
    闻瑎习惯了五点多起床,又因为中央各部院衙署大多都在内城,所以她每日上班的途中都会见到内城的街道上形形色色各种品阶的官员,文官、武官,或身强力壮或年老体弱,或是人力轿子或是乘坐马车,但更多的人是骑马或者步行。
    俞修樾则因为离翰林院衙署比较远,再加上年轻力壮体格健硕,也是骑马前来。
    西丹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是马背上长大。
    俞修樾的骑术更是其中翘楚。他攒钱买了一匹马之后,每日都当宝贝小心饲养着。
    也正因如此,明明俞修樾所住之地离翰林院衙署的距离是闻瑎的三倍之远,却还是能和她一起甚至更早到达衙署。
    闻瑎习惯五点四十从官舍出发,每日都在六点之前到达衙署。这个时候,又是这种季节,天都是暗着的,夜色昏沉之下,稀疏的几颗星辰愈发闪烁。
    但内城不愧被称为内城,从官舍前往各类衙署的所有道路,每夜都有人专职守着路上油灯,待灯油燃尽之后立刻添加。
    这份工作虽昼夜颠倒,但薪资待遇却可堪比京中九品官员,前提当然是抛开权利不谈。
    如同往日一样,闻瑎准时出发。
    道路明明如斯宽敞,却见一匹枣红色一看便是名贵品种的骏马不偏不倚地向闻瑎所在的地方冲了上去。
    什么是意外,只有意料之外没有任何预防准备的事才能称之为意外。
    脱缰的绳索抵挡不住马匹发疯的兴奋,袁瞻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制止这牲畜往前不断冲刺加快的步伐。
    袁瞻表情阴沉,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透露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之色。他发出一声冷笑,被算计了。只是这人到底是他的长兄,还是庶弟。
    闻瑎还不知道危险将至。
    三十米,二十米,十五米,十米,那枣红色的骏马踢踏地面的声音愈发响亮,闻瑎若有所闻地转身,瞳孔猛缩,却已经无法躲开。
    袁瞻和闻瑎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倏然相碰。
    他心生一计,跳马向前一跃。
    作者有话说:
    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x)
    骑马出了事,亲人笑眯眯(√)
    第26章
    每日清晨,路上总是有许多马蹄踢踏着从身边呼啸而过。闻瑎自然也已经习惯了在大街上听见马儿的嘶鸣和喘息之声。
    不过,今日不上早朝,不同以往此时人还稀疏,只有零星几个步行在这大街上。
    闻瑎靠右侧行进在大道上,只觉得那马蹄踢踏着地面的声音过于猛烈,但是当她意识到不对劲转身回头看时,已经没办法躲避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处于危急状况下时,肾上腺素会加速分泌,母亲可以为了救自己的儿女空手抬起一辆重达千斤的车。
    但真正遇到这种意外的时候,明明想要移动却有心无力,闻瑎的心脏怦怦直跳,身体却僵硬如死尸,她心里狂喊着快躲开快躲开,但是全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闻瑎注意到枣红马上的袁瞻之时已是无法避免的危亡关头。忽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袁瞻拉着缰绳,用力狠狠地踢了一脚身下的马,身体向前俯冲,把闻瑎一把搂入怀中,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那双目赤红已不辨方向的疯马则死死地撞向了结实的墙面,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嘴张得很大,不断地喘着粗气,铜铃一般的眼珠撑满了整个眼眶,未曾闭上,四肢却还在地上不断地在空中翻腾踢踏,却没有任何着力点,也因此始终未能站起来。
    袁瞻的紫色官服被划破了几个大洞,路上细碎坚硬的小石粒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官服上满是尘土,模样看着狼狈极了。
    手腕上的佛珠也散落一地。
    反观他怀中的闻瑎,身上不见任何伤口,连青色官服也只是蹭脏了后背和衣服的下摆一角,稍微擦拭便可整洁如新。
    又来了,脑袋抽痛欲裂,袁瞻咬紧牙关,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懦弱的呻|吟之声,这种痛和头部被贯穿的剧烈伤痛并不一样,这是一种让人燥热、失去理智,让他混乱的胀痛。
    他心里充满了想要发泄,想要破坏一切的暴虐情绪。而这种来自大脑深处的抽痛,这种暴躁易怒心绪不宁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多年。
    无药可医。
    若非檀香能清心凝神,他不清楚还能忍多久。可怀里的这个人,简直就是天生为他而生。
    闻瑎此刻神情恍惚躺在袁瞻的怀中,胸口的剧烈起伏,肩胛在激烈地抽搐。
    袁瞻全身上下泛着刺痛,但神情却诡异地显露出愉悦之色,他的双手逐渐缩紧抱住闻瑎,将她死死地贴在身上,感受着怀中之人的体温,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真是好久不见了。
    闻瑎被束缚的呼吸有些困难,眼皮跳了几下,神志逐渐清明。她挣脱不开袁瞻,只得在他耳边喊道:“袁瞻,袁文璲,袁大人!”
    清脆但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袁瞻却置若罔闻,迷恋又上瘾地将头埋入闻瑎的脖颈之间,薄唇似乎轻触到了怀中人柔嫩的肌肤,引起了她一阵颤栗。
    过了片刻,袁瞻才放松了身体,松开了对闻瑎的禁锢,眼中的暴戾神色也逐渐消失。
    一颗佛珠滚动到了袁瞻的手边,他眉头紧皱,神色有些许痛苦,身体微微蜷缩,神情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脆弱,明明一脸狼狈,却不减丝毫清俊,看着令人心碎。
    那发了疯的牲畜此刻似乎也累了,躺在墙角,除了后肢偶尔抽动,便再无其他的动作。
    “袁大人,您还好吗?身上哪里不舒服,还能站起来吗?”闻瑎有些慌乱地问。
    袁瞻:“你没事吧。”
    “我没事,您救了我,我没受一点伤。太感谢您了。”
    闻瑎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心里的愧疚之意更甚,她刚才在这人怀里挣扎,并不清楚袁瞻居然伤得如此严重,也不知道那动作有没有加重他的伤势。
    袁瞻的右臂被闻瑎搀扶着,左手撑在地面上挣扎着站起来,可直起身子的瞬间却一个踉跄,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的一手搂住了闻瑎的腰,另一只搭在闻瑎的肩上。
    外人看来,两人好似相拥。
    袁瞻发出一声苦笑,飞入鬓角的剑眉此刻也带上了几缕愁思。
    他的声音虚弱,喃喃道:“可能是伤到腿了,闻瑎,我有些难受。”
    闻瑎眼眸中的愧疚和不安的神色更甚了,“袁大人,我扶着你,我们去找郎中。”
    袁瞻比闻瑎高上半头,手臂纤长而有力,他搭在闻瑎的肩膀上,那手搂住她的肩膀,身体的一半都压在了她身上。
    手臂触碰着闻瑎的肩颈,感受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袁瞻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舒服的轻叹。
    闻瑎误以为是他因为疼痛才发出呻|吟,更是主动靠近了他几分,咬着牙分担了袁瞻身体的更多重量。他们几乎是贴在一起,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近到袁瞻只要稍稍低头下颚就能碰到她的发梢,近到只需轻嗅便能闻到这人的体香。
    自从入仕以来,他再未有过如此惬意的时刻,袁瞻盯着闻瑎的眼神几近痴迷,他不在意这人是男是女,但是一定要留在他身边,决不能有他种可能。
    袁瞻的眼中是冷森森的笑意,他还真是要感谢他那两位愚蠢短视的兄弟,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借口和理由来接近闻瑎。
    一个成年男子压在身上,即使她比之一般人强健很多,但闻瑎依旧步履艰难。
    她道:“袁大人,我观这马似乎有些异样,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袁瞻收敛了神色,强颜笑道:“没事,这马不知因何缘故,在路上突然发狂,再不听我使唤。此事不因你而起,责任全在我,闻瑎,你不用如此抱歉。”
    他的声音里满是迷茫,明明是笑,却仿佛能看出此人内心在哭泣,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法言说。
    闻瑎抿了下嘴,不知该做何回答。
    京城百官虽对不上名号,但这些朝廷大官姓甚名谁,家中妻、子,她都略知一二。京城藏不住秘密,流言蜚语,小道传闻。
    别人说过一遍,便就牢牢地印在了她脑子里。袁瞻的父亲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吏部尚书袁景昌,母亲是袁景昌的正妻,生有一儿一女,女儿袁若月,碧玉年华,年仅十六岁,不日后便要送进宫中,是当下皇后的热门人选之一。
    但袁府远不止这两个孩子,袁景昌还另纳了两位妾室,其中一位生下了袁府的长子,另一位生下了袁府的三子。本该兄弟扶持,但袁家的情况似乎要更为复杂一点。
    闻瑎因着袁瞻的话胡乱猜测着,但又不好议论他人的家世,只好问道:“那您的马该如何处置?”
    袁瞻脸色苍白:“无碍,我会派人来这里清扫。今日只不过是我大意了。”
    他愣了一下,又道:“喊我文璲哥吧。”
    闻瑎想到了去年冬日,这人也是如此说的,没想到他还记得。“文璲哥,你不用逞强,靠在我身上就好。”
    袁瞻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又立刻被虚弱的神情覆盖,他当然不会勉强。
    天色已白,清晨熹微的阳光洒向地面,大街上往来行走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袁瞻这幅狼狈失意的惨状落得在他的政敌眼里,自然是笑话一桩,不日便会传满整个朝堂。不过此刻他无暇关心这些,毕竟——
    一位眼尖的大理寺官员看到了袁瞻,连忙小跑向他奔来。
    “大人,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下官这就带你去医馆。”
    这人瞥了一眼闻瑎所穿,青色官服上印的是小杂花纹,腰带是银钑花带銙?鸠,官服团领衫的前胸加饰的补子是?鶒(xichi)。
    这是一个七品官,比自己低,于是随便摆了下样子,正对着闻瑎拱手作揖道:“这位同僚,刚才麻烦你了,我来扶着袁大人吧。”
    说完之后,这位积极的正六品大理寺左寺正汪和真就来到袁瞻的右侧扶住了他的身子:“袁大人恕罪,下官冒犯了。”
    闻瑎顿时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对这位六品官也微微弯腰拱手回礼:“多谢您的帮助。”
    呵,袁瞻心里冷笑了一声。
    汪和真只觉得身下一阵发冷,他打了个哆嗦。
    袁瞻按捺下心中的烦躁与不耐,在汪和真震惊的目光中对闻瑎道:“你先去翰林院吧,不用跟着我了。毕竟你要是迟了,可不会给翰林院那些学士留下好印象。”
    袁瞻的声音和表情是汪和真从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模样,都是官场上的人精,他心里大喊一声,糟了,这位七品官好像颇得大人看重,他刚才态度是不是有些倨傲,他是不是搞砸了什么。
    就在汪和真心里一阵捶胸顿足时。
    袁瞻又对闻瑎宽慰道:“我无大碍,若你实在放心不下,等明日休沐,可来府中看我。”
    说罢,他解下腰下玉佩递予闻瑎。
    闻瑎来到翰林院衙署时比往日晚上一盏茶的时间,但好在她一向出发的都挺早,不过六点多点。
    翰林院衙署的格局并不是很大,四四方方的古朴院落,红砖绿瓦,只是看着更有质感,更加高级罢了。
    每位官员进入衙署前都需要先经过门房,这是他们上班打卡之处。没错,即使在古代,当官者也是有考勤的。西周时期的《诗经·鸡鸣》便有这么一句:鸡既鸣矣,朝既盈矣。早在鸡鸣之时,官员们就要起床上朝了。
    现代社会迟到扣的不过是绩效工资。但是在大齐,如果迟到或者点名的时候不在,罚俸禄都是小事,更有甚者要被打板子甚至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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