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花园里那个池塘很快被填平了,方谨又去了德国,在结束学业回国之前再没见过顾远。
    然而那天晚上在满天星光下,那个静静目送他离开的身影,却仍然清晰地留在方谨脑海中,很久很久都没有褪色分毫。
    他以为自己对顾远的感情是痛恨夹杂着酸妒,毕竟这个人拥有自己渴望却没有的一切,家庭,自由,尊严,地位……他是自己落到今天这地步的根本原因,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自己的生死,并且很有可能在将来接替自己活下去。
    然而方谨莫名其妙地无法恨他。
    或许是因为他那样恳求过:不要让她给我输血,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去那个世界。
    又或许是他在夜色中的阴影里等待了自己那么久,还认真的告诉他,活着不容易,千万不要放弃。
    ·
    浴室里方谨仰起头,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
    在所有事态陷入泥沼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当断则断。
    顾远的性格中有极其执着的一面,他能把那个在台阶上偷偷抹泪的小姑娘记上十多年,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同时他久居上位惯了,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会想尽办法用各种手段去争取,一两句话的拒绝是不可能让他轻轻松松彻底丢开的。
    他想要好好谈谈是对的,方谨疲惫地想,只有郑重其事的谈一次才能彻底表明态度,让他彻底打消念头,避免因为自己而陷入那种最危险的境地中去。
    ——但如果郑重表明态度还是不行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方谨自嘲的掐灭了。凭顾远的长相地位和权势,那真是要什么样的人没有,用得着跟自己一个同性死缠烂打?再说就算他真不答应也很容易,直接辞职就完了,方谨还没自大到以为到了那个地步,顾远还会坚持对自己不肯放手。
    睡了一夜而已,能睡出多少感情。
    ·
    方谨强撑身体换了衣服,随便点了些东西吃,约莫早上会议开幕式已经完了,就给顾远发了条短信问他在哪。几乎立刻顾远就回复了地点,是在酒店内部一个露天花园咖啡厅。
    “我在观景台上等你,不用急慢慢来。”
    方谨凝视手机半晌,慢慢打了一个“好”字,按下发送键,收起了手机。
    这座酒店虽然大,露天咖啡厅离这里却不远。方谨吃过东西还有些难受,倒不是因为宿醉——酒精早代谢光了,而是身体深处似乎还有种异物入侵过的不适感,走路时的感觉尤甚。
    他强忍着异样的感觉,表面上看只是面孔非常苍白,神情却是非常沉着镇静的。顺着电梯升到酒店顶层,露天咖啡厅里面是花木繁盛的空中花园,观景台被巨大的玻璃天顶笼罩,悬空在酒店上方,可以遥遥望见远处蔚蓝色的大海。
    舒适的海风从高处拂过,这个时候花园里并没有多少人,顾远坐在落地窗边一张精致的白色咖啡桌边,见他来了立刻朗声道:“在这!”
    方谨走过去,说:“顾总。”
    说这两个字时他目光沉稳毫不动摇,然而这个简单的称呼便足以说明一切。
    顾远和他对视良久,才淡淡道:“坐吧。”
    方谨坐在顾远对面,只见面前已经放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红茶,显而易见是顾远卡着他快来的时间点的。
    “你昨晚喝醉了,一大早喝咖啡不好,拿红茶代替下养养胃吧。可惜我不会做醒酒汤,早上倒是想从酒店里点,结果人家告诉我厨房被会场给包走了。”
    顾远从手边的糖罐里抽了包红糖,递过去,方谨却没接。
    “谢谢您,”他直视着顾远,态度柔和却是拒绝的:“我自己刚才已经喝过了。”
    顾远也不答言,只轻轻将糖包丢在他面前。
    “所以说你来找我,是已经想好了对吗?”
    方谨目光盯着茶杯中飘渺上升的白气,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是的顾总,很抱歉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但我不能接受您关于发展关系的提议,对不起。”
    其实说出来比想象中简单。
    方谨略微闭了闭眼睛,只听对面顾远不喜不怒的声音响起来:“但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表现的。”
    “……”
    “方谨,”顾远抬高下巴,似乎有点刻薄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觉得我傻还是其他什么,但你昨晚口口声声叫我的名字,拉着不让我走,这是正常酒醉人的反应吗?你被我干的时候还看着我,被我干到射的时候还看着我,我再三跟你确认知不知道这个在操你的男人是谁,你说是顾远,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方谨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因为用力过度嘴唇甚至有些青白。
    “你以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愣头青,光听你嘴里说怎样就是怎样?第二天早上起来翻脸不认,回头说一句对不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你出来免费嫖呢?”
    方谨似乎想否认什么,顾远却不容拒绝的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你以前跟人约炮是怎么断的,但这一次跟你想的不一样。就算你之前随心所欲也好风流浪荡也好,今天这事却不是你说能结束就能结束得了的,主动权在我手上,明白了?”
    方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隔着白气顾远似乎感觉到他嘴唇在轻微颤抖,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很镇定的:“——那您想如何呢,顾总?”
    顾远冷冷道:“我想要发展长期的关系,别让我重复第三遍了。”
    方谨的坐姿很挺直,双肩自然下垂,腰背清瘦孤拔,从顾远的角度来看其实是个非常好看的弧线。
    他今天穿了一件薄款浅灰色羊毛衫,那颜色衬得他皮肤特别透明,似乎顾远记忆中,昨天晚上满身湿淋淋情欲的红晕都只是错觉一样,没有在那冷静漠然的表面留下丝毫痕迹。
    “……对不起。”方谨最终说,声音轻缓而坚决:“我只想和您保持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顾远向后深深靠近椅子里:“——为什么?”
    方谨却不回答,仿佛一尊冰雕雪砌的石像。
    “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顾远突然问,眯起锋利的视线上下打量他:“还是迫不得已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这话简直出乎意料,方谨内心瞬间一震,但表面上却没有半点异常:“您说什么?”
    “我以前没仔细调查,不过印象里你没提过家里的事,也没见有亲戚朋友。你那个学历和语言水平应该是父母很有家底才能办到的吧,怎么就提都没提过呢?”
    方谨直视顾远平静道:“我不想跟上司说这种私事。”
    “姑且这么认为吧。”顾远微带嘲讽道,“另外你上次跟人约炮,早上九点多请假专门赶回家,整整一天不接电话——方谨你告诉我,你是那种一大清早专门请假回家跟人上床的人?”
    “不……”
    “你要是有男朋友就告诉我,”顾远居高临下道,“这种事瞒也瞒不久,很轻松就能查出来了。”
    方谨按着桌沿的手非常用力,刹那间他知道自己表情一定露出了裂缝,甚至连说话都带出破了音的尾声:“——根本和那些无关!为什么你要问这些?!”
    顾远却看着他,轻轻松松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因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所以想追求你,和你发展成长期稳定的情侣关系,有这么难以理解吗?”
    刹那间方谨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追求你。
    因为我喜欢你。
    如果他没有那么不堪的身份和经历,那么多龌龊又肮脏的秘密,如果他和顾名宗没有任何联系……此刻听到这话他应该会多么的高兴?
    又或者,哪怕这话晚一点来,等到他想方设法、彻彻底底摆脱那残忍禁忌的关系,终于能自由自在站在阳光下之后,再从顾远嘴里说出来,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方谨坐在椅子里,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身体内部一点温度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都不敢相信命运对自己能冷酷成那样,简直没有一星半点的善意,完全是最恶劣到极点的捉弄。
    “……顾总……”
    方谨缓缓开了口,说话时仿佛都能感到呼吸全是寒气。
    “你如果……这样的话,我只能……”
    我只能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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