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人了?”顾名宗一边卸弹夹一边问。
    短短一句话,方谨知道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侥幸的机会,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睁开眼直视着顾名宗:“——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顾名宗笑了起来:“那座疗养院外围一年到头都有我的人,你这边刚进去那边消息就放在了我案头,两个小时内不出来我就该叫人进去抢你了——怎么,柯家的保镖没用,你以为我的人陪着他们一道没用?”
    方谨面色微变。
    “——我不明白,”半晌他谨慎道:“既然您知道人在里面,也有办法绕过柯家的守卫,为什么二十多年来都不干脆斩草除根?”
    顾名宗换上弹夹,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饶有兴味地看了方谨一眼:“你知道熬鹰最恨的是什么吗?”
    饶是方谨反应再快,也不禁一愣。
    “……什么?”
    “熬鹰最恨的是,你好不容易狠下心把小鹰熬得奄奄一息、野性全失,正寻思着是时候去喂食喂水收服它了的时候,突然从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抢先一步摸毛喂食,一下把它彻底驯服了;你这么多年来的期待和努力,突然被这么化为了乌有。”
    顾名宗顿了顿,又笑问:“——你猜之后会发生什么?”
    方谨已经明白,顾远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了。
    灯光下他脸色是血色尽失的苍白,甚至连身后被绑缚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然而神情却带着一种吓人的冷静。
    顾名宗视而不见,悠悠道:“不过之后这个程咬金会发现……他从别人手上劫来的这只小鹰,已经在多年时光中模仿原主的一言一行,本能浸透于灵魂深处,变成了和原主极为相似的模样……”
    “我不是你养的鹰犬爪牙!”方谨厉声道:“我是个独立的,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句话尾梢甚至有点破音,在空旷的射击场内带出了刺耳的回响。
    顾名宗却不以为意:“你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吧。”
    方谨咬住牙,毫无畏惧地和顾名宗对视,直至后者微笑着挑了挑眉,重复了四个字:“斩草除根。”
    “——那可是顾远的生父,你却想都没想就直接用了这个词,可见潜意识里并没有考虑过我看在亲生兄弟情面上不忍下手、或看在顾远的份上不愿下手的可能性,你代入我的思维模式是没有任何障碍的。”
    “而且你的直觉也对了,阻碍我的确实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顾名宗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说:“是因为杀了也没用——二十多年前柯家和顾家走得太近,除了这个人证之外还掌握着很多其他证据。贸然下手只会逼柯文龙那头老狐狸跟我鱼死网破。”
    方谨神情晦暗不明,胸膛微微起伏。
    顾名宗走到扶手椅边,近距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目光从他略显凌乱的头发、纤长浓密的眼睫和在灯光中,一侧微微反着光的鼻梁望下去。
    方谨模样其实有点狼狈,但顾名宗的目光却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告诉我你现在知道多少,”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命令意味:“还有什么疑问,也一并说出来。”
    “……”
    方谨坐在椅子里,能察觉到从头顶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顾名宗一眼。
    “你不是顾名宗,”半晌他嘶哑道:“你是顾名达,正牌顾名宗的双生兄弟。”
    “——你们兄弟俩虽然一母所生,命运却截然不同。顾远生父从小被抱回顾家抚养,最终接掌家族、继承了整个财团;而你跟随身为情妇的生母流落在外,可能是少年时代,也可能成年后才被你孪生兄长找到并承认。”
    “不过那个真正的顾名宗非常热情地接纳了你,甚至还让你参与到集团事务中来,对你毫不设防。因此你在他掌权的时候就渐渐培养出了自己的势力,以至于后来反戈一击,顺利上位成功。”
    啪,啪,啪。
    “——精彩。”顾名宗一下下鼓着掌:“你是怎么推测到的?”
    “顾远生父这二十多年来都在柯家手上,他是柯家的亲女婿,疗养院待遇又非同一般的优厚,却活生生变成了精神病,看见我的时候明显流露出强烈的惧怕。一个稍微意志坚定点的人都不会变成这样,面对差点害死自己的人也应该是暴怒攻击而不是恐惧尖叫不要杀我,所以我只能想到本性软弱,才能勉强解释他现在的样子。”
    “再者,”方谨继续道,“我房间里的那张照片上,他挽着顾远生母的手,笑容兴奋充满欣喜……我从没有在你脸上看到过那么外露的表情……”
    顾名宗站在方谨身后,似乎有点感慨,又十分赞许:“大哥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当年不会那么轻信,以至于被我轻轻松松反水上位。”
    “干得不错,这你都看出来了。”
    方谨被压在身体和椅背之间的手腕动了动。
    但那幅度很轻微,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就完全看不见了。
    “你培养出自己的势力之后,不甘心只做一个影子里的人。二十多年前顾远生母住院临产那天,顾家应该非常忙乱,你便趁机带人发动偷袭,在混乱中下手杀害了自己的孪生兄长。”
    “当时你和顾远生父应该已经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虽然还有细微处不能一模一样,但那些协助你反水的手下迅速控制住了家族高层,以至于短时间内没人能认出真正的顾名宗已经被掉了包;你最后剩下的顾忌只有一个人,就是顾远的生母。”
    “顾夫人出身柯家,有来头有背景,又是绝对骗不过去的枕边人。因此为了彻底消除隐患,你让她难产大出血死了,作为供血者的我母亲也侥幸逃脱了一条命。”
    方谨顿了顿,尽管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发抖,但还是很镇静的:“我说得对吗?”
    顾名宗含笑听着,听完点点头,说:“对。”
    那一问一答,恍惚和十多年前方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天真无知地跟在顾名宗身后絮絮叨叨问这问那,问完了顾名宗摸摸他的头说“对”——那个时候一样。
    然而时过境迁,温柔缱绻化作利刃,将假象一刀刀支离破碎,颓然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丑陋真相。
    “但我有一个问题想不通……”方谨停顿片刻,才缓缓道:“为什么下手杀害顾远生父的,是我父亲?”
    他视线望向前方,顾名宗站在扶手椅高高的椅背后,只听见十分轻松的声音传来:“——因为方孝和是我大哥的心腹手下之一,也是自愿反水去刺杀他的。”
    “方谨,如果顾远他生父不死,我不上位,你以为你母亲活得到生下你的那一天?方孝和反水的心比任何人都强烈,你出生只比顾远晚八个月而已。”
    方谨整个人完全僵直。
    那一瞬间他连心脏都重重地沉在了那里。
    “我答应你父亲,只要他杀死我大哥,就放他跟你母亲离开顾家,从此生死不涉。为此你父亲铤而走险勒死旧主,谁知混乱中没真正勒断气,我大哥后来被得知女儿死讯赶来的柯文龙救走了。”
    顾名宗眼底掠过微微的讥嘲:“而柯文龙心狠手辣的程度远超你想象,他知道我大哥一直对柯家心怀不满,甚至一度说服他女儿跟他离心,因此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关押了起来;另一方面拿这个重要人证来威胁我,逼我留下了顾远的性命。”
    “对柯文龙来说,一个年轻不懂事的顾远比他父亲好控制多了,而且就算将来不可控制,仅凭祖孙情分也足够从顾家获得丰厚的收益——因此这笔买卖简直一本万利,这才是你今天看到的这一切的真相。”
    顾名宗绕到扶手椅侧,偏头看着面色如纸一般僵冷的方谨。
    “……我父亲……”
    “方孝和也是为了你,”顾名宗温和道,“顾远父母不死,你母亲跟你都活不下去。”
    方谨肩膀开始颤抖,那幅度简直压抑不住地越来越剧烈。他大口大口喘息,却像是无法汲取任何氧气,连整个肺部都因为剧痛而紧缩成一团,只能紧紧蜷缩起身体。
    边上有个保镖试探着上前半步,被顾名宗抬手制止了。
    “方谨,”他淡淡道,“没必要这样,你不是这么脆弱不堪一击的人。”
    “……为什么……”许久后方谨终于抬起头,干裂的嘴唇上明显被舔舐过的血迹,眼底似乎布满了血丝:“为什么你要把那张照片放到房间里,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切?!”
    他的声音虽然战栗,但颤抖和喘息的幅度已经被强行压了下来。
    刚才那短暂的失态仿佛错觉,已经从那削瘦挺直的身体上迅速消退了。
    顾名宗静静看着他,目光似乎有些称许和怜悯混合起来的复杂意味,半晌才不答反问:“你知道我第一次来到顾家是为什么吗?”
    “……”
    “我本来姓季,”顾名宗悠悠道,“我自己的母亲因为初为人母的不舍、和顾家较劲的愚蠢以及想为日后留一个依仗的复杂动机,没有把我和大哥一起交出去,导致我成年后才踏进顾家的门。而那一次顾家派人来找我,也不是因为亲情之类的原因,而是我大哥开刀需要800CC的手术供血。”
    方谨瞳孔微微缩紧。
    “之后我一直没得到光明正大的承认,甚至存在都一度差点被抹消;就算后来在财团内部渐渐掌权,很多人也只以为我是个替身,直到拍那张照片,才是我们孪生兄弟首次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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