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谨跨出船舷,还没跳下救生艇,突然只听身后传来顾远嘶哑的声音:“——等等!”
    方谨的动作顿了顿。
    “你受伤了,” 足足好几秒钟后他才说:“还是少说几句,尽快去医院比较好。”
    顾远却冰冷道:“柯老的仇我会报的。”
    海风从阴霾的天空尽头呼啸而来,裹挟着黑烟和火光,旋转冲向天际。
    方谨的头发迎风扬起,他面孔微微侧着,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眼神,只有冰雕般苍白无色的、纹丝不动的脸颊。
    “行啊,找顾名宗报去。”很久后他淡淡道,“不过一定想找我报也无所谓。”
    他纵身一跃,跳下了救生艇。
    下一刻游艇缓缓转身,继而在海面上加速,带起长波驶向远方港岛的方向。
    马达声渐渐远去,只剩一艘赤红色的救生艇兀自在海面上飘摇回荡;方谨一直背对着顾远离开的方向,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甚至连扭转脖颈的幅度都没有。
    仿佛那颈骨被冰冻住了,有好像喉咙里堵塞着什么酸涩的硬块,一回头便要从眼眶中满溢出来。
    “您……”阿肯欲言又止又小心翼翼,半晌终于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这样?”
    “……”
    “把那大少爷送去香港还能理解,为什么那二少爷也要送去?”
    方谨终于缓缓看了他一眼,目光完全是黑沉的。
    那双眼睛曾经很明亮,似乎无时不刻含着水光;然而现在让人看了,只感觉到深渊般难以见底的岑寂和森寒:“顾名宗的遗嘱是如果我死了,遗产转交顾洋,所以他们不能留下。”
    阿肯瞬间悚然而惊!
    “迟婉如不傻,她知道只有顾远在香港完全掌握柯家的力量,顾洋才有重新杀回大陆来翻盘的可能,所以只会不遗余力帮顾远的忙;去柯家后她必定要舍弃柯荣重新站队,因此迟家和顾洋,会成为顾远在香港站稳脚跟前最稳固的力量。”
    方谨缓缓露出一丝笑意,那神情是疲惫到了极点的自嘲:“要将敌对双方拧成一股劲,只有给他们创造出一个更强大的死敌,才能让他们抛却旧怨齐心合作;在这一点思维定式上,不论是顾远还是迟家,都是不能幸免的。”
    “……但,”阿肯震惊得难以择言,结结巴巴道:“但您一个人,您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以后怎能抵挡得了他们所有人……所有人齐心协力的……”
    方谨垂下眼睫,刹那间脑海中浮现的,是那黑洞洞的枪口。
    ——是顾远在海面上瞄准他的,那幽深黑冷的枪口。
    “应该的,”他轻轻道。
    “那么多年的恩怨总要有一个人来亲手结束,是顾远总比是其他人好。”
    远方天空中传来螺旋桨的噪音,阿肯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中出现了一架直升机,正穿过低迷的云层向海面急掠而来。
    “回船上吧,”方谨握紧了手中的勃朗宁MK,抬头道:“顾名宗来了。”
    第41章 这个在别人的皮囊下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终于在茫茫海面上停止了呼吸
    直升机缓缓下降,带着螺旋桨掀起的狂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迫近海面。
    哗的一声舱门开了,顾名宗西装外套在风中飞舞,居高临下望向海面上的黑色快艇,目光从东南亚雇佣兵身上一掠而过,紧接着看向方谨。
    方谨正站在雇佣兵的包围中,头发凌乱被海水打湿,贴在灰白而沉静的脸颊上。他满是血污尘土的上衣因为沾水而紧紧裹着身体,站立时姿态犹如一把搭在弓弦上蓄势待发的利箭。
    挺直、孤拔,整片海面硝烟未尽,在其身后化作浩瀚的背景。
    他身前有一架轮椅,上面坐着昏迷不醒的顾远生父。
    顾名宗眯起眼睛看着方谨,目光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坐在顾家台阶上大哭的孩子。时光中那赢弱幼小的身影,和此刻抬头面无表情望向他的方谨,两道身影在广阔的天幕下渐渐重合,犹如电影中时光交错的画面。
    顾名宗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笑意。
    “辛苦了,带人质上来吧。”他顿了顿,道:“别带太多人。”
    直升机上有人抛下一段绳梯,方谨微微吸了口气,示意阿肯带着另外两个人搬动顾远生父,然后自己率先攀了上去。
    到绳梯最后一级时,上面突然伸出手把他一拉,方谨借力跃上直升机,就只见那人是顾名宗。
    紧接着顾名宗退后半步,一个保镖走来彬彬有礼道:“方助理,不好意思,手抬一下。”
    方谨一言不发顺从抬手,那人便开始熟练地搜身,从后腰拔出枪看了下没子弹,又毕恭毕敬还了回去。因为顾名宗就站在边上的缘故,这人倒也没太仔细搜查,顺他修长的双腿往下略微一捋,看裤管里也没像藏了枪的样子便放过了。
    趁着搜身的几秒钟工夫,方谨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将直升机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内舱空间不大,操纵台前有个驾驶员,边上站着一个保镖;顾名宗身后又有一个心腹手下,加上搜身的这个一共四人,应该都是配备了火力的。
    他收回目光,坦然迎向顾名宗:“顾总。”
    顾名宗双手插在裤袋里,倒很放松的模样:“顾远呢?”
    “在游艇上,请派人搜索游艇的位置。”
    “钱魁呢?”
    方谨默然片刻,摇头道:“在游轮上配电房起火引发了爆炸,撤退时兵荒马乱,人手并没有集齐……我只能尽全力把能带的人带出来。”
    这话说得很坦荡:本来钱魁就不是他的人,生死之际轻重缓急,是人之常情,过分强调自己尽力反而就假了。
    顾名宗果然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你没事就行。”
    这时阿肯已经带着两个手下顺绳梯爬上来,又用钩子吊住顾远生父的轮椅,把他整个人吊上了直升机。保镖仔细搜过雇佣兵的身,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便走向驾驶员:“没问题!”
    驾驶员点了点头,直升机在半空中调转方向,往内陆飞去。
    ·
    顾名宗走到轮椅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孪生兄弟如今衰老憔悴的昏迷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机舱里有种奇怪的沉寂,只听螺旋桨带起的风声从舷窗外隐约传来,一阵阵仿佛潮涌般的呜咽。顾名宗站在轮椅前两步远的地方,就这么安静观察了半晌,突然转头问方谨:“待会我把顾远找回来,你不怕他知道事情的始末以后跟你翻脸?”
    “翻脸又如何?”
    顾名宗说:“我以为你很爱他。”
    方谨闭上眼睛,片刻后才淡淡道:“……最近他开始对我起疑心,就让人私下调查,等我发现的时候这几年和您的关系已经都被他知道了。因此,与其死拽着注定要失去的感情不放手,在嘲笑中扮演一个狼狈退场的怨妇,不如抓住最后的机会从实力上将他彻底击倒,踩在脚下……”
    “就算会面对轻蔑鄙视的目光,也起码要站在更高的地方面对;如果那鄙视是从下往上来的,就更没有必要在意了。”方谨顿了顿,反问:“这不是您多年以来教导我的吗?”
    顾名宗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惊奇,半晌才感叹道:“怪不得你这次这么听话,原来如此……倒确实是你的脾气。”
    “我只是按照您言传身教的那样去做而已。”
    顾名宗笑起来,招招手道:“过来。”
    方谨走上前,站定在他面前。
    “等顾远回来后,我会当面告诉他你是取代他的继承人。姓顾的家族产业和信托基金将全数交托给你,我死以后,你就是这片商业帝国的主人。”
    顾名宗近距离看着方谨,目光从他湿冷青白的脸颊流连而下,仿佛在欣赏自己一生最得意的,完美的作品。
    “我上次就说过,方谨,顾远他不适合你——并不是说他不好,而是你跟他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当初你从德国回来跟我说想去远洋航运工作,我同意了,本意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看清这一点;虽然中间出现了这样那样的意外,但最终你还是走到了我所希望的高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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