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其实充满了无奈。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深深放在心里记一辈子吧。”
    方谨不说话了,静静把脸埋在顾远衣摆柔软昂贵的布料里。
    其实那一瞬间,他眼底掠过了类似于下定决心般的神情,然而那实在太快了,转瞬就隐没在了低落的眼睫下。
    顾远也不再言语,只轻轻拍抚着他的头发,像哄孩子睡觉一般柔和而耐心。片刻后方谨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他蜷缩在顾远怀里的身体缓缓起伏,安稳而绵长,似乎终于抵抗不住倦意而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顾远没有动,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手指从他涂了药的伤口边缘滑过。
    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心里——如果早一点破相,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来争抢,这辈子都可以归我了?
    如果他本来就没那么好看的话……
    如果他只是泯然与众人,完全看不出任何特殊的话……
    连顾远自己都诧异于自己潜意识中的荒唐和残忍,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烈的自我谴责充斥了脑海。
    就在这时检查室的门被敲了两下,紧接着推开了。院长伸头看了看:“顾先生——”
    他目光触及到顾远怀中睡着了的方谨,立刻噤声,轻轻道:“顾先生,我们的血常规检查结果出来了,有些情况可能需要您过来看一下。”
    顾远心下一沉,但没多说,轻手轻脚把方谨抱起来放回病床上,转身刚要走,又回头去仔细掖了掖毛毯,然后才转身走出检查室,几乎无声地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
    院长面色凝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便向医生站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去那边说。”
    ·
    检查室内。
    门咔哒一声关上的同时,方谨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有些茫然地坐起身,片刻后抱起毛毯,把脸埋在了上面。他用力呼吸着毛毯里温热的空气,似乎要将顾远的最后一丝气息都记下来,永远铭刻在记忆深处,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从骨血中抽离。
    门又被轻轻敲了三下,两短一长,方谨嘶哑道:“进来。”
    有个人小心推门闪身而入——竟然是多日不见的阿肯!
    阿肯穿便服,腋下夹着个文件夹,好像晒黑了些,但精悍利落的气势却没变。见到方谨他立刻毕恭毕敬欠了欠身,沉声道:“对不起老板,我按原计划在码头布置东西,实在没想到您半路出了事情……”
    “迟婉如下手是谁都想不到的,”方谨涩然道,“不怪你。”
    阿肯目光迅速在他老板身上逡巡一圈,心下沉了沉:“我……后来接到您发的信息,就往医院跑,但到那时已经太晚了。后来我带兄弟们赶到市郊柯荣那个别墅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顾大少带您出来,我不敢上去硬抢人,就一直遥遥尾随着来到这家医院,到现在才找到机会……”
    “没事,”方谨重复。
    他连语调都没有半点变化,木然毫无喜怒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是这样阿肯才七上八下的没底,迟疑半晌后提起胆子,小心问:“老板,您——您还走吗?”
    还走吗?
    那温度仿佛还萦绕在身周,转瞬间就要主动放手了。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温暖的东西,都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然后在最痛的时候眼睁睁从指缝中溜走。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深深放在心里记一辈子……
    希望真的记一辈子吧,方谨微微苦笑着,掀开毛毯下了病床,落地顿时一个踉跄。
    阿肯快步上前扶住了,从咯吱窝里抽出那个文件夹交给方谨。方谨接过来站了好一会,才咬牙反手放到了病床上。
    “走吧,”他沙哑道,“布置了那么久……不能不走了。”
    医院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下班放学的人们正匆匆向家走去,街对面大排档散发出烧烤的香气。
    一辆毫不起眼的本田停在医院门口,阿肯上前打开车门,方谨却站定了,回头望向巍峨的医院大楼。昏暗天幕中建筑居高临下,无数窗口亮着灯,全数映在他漆黑的眼底;无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在这一刻,在这同一片暮色四合的天空下上演。
    “老板?”阿肯低声问。
    方谨慢慢收回视线,最后一次望向街道、车辆和行人。整座城市在繁忙中透出一股热闹的、亲切的烟火气息,它们自成一体,温热融洽,而他是站在深渊另一端仰望这世界的人。
    再见了,方谨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他俯身上车,少顷本田车融入到车流中,在越来越暗沉的广阔天穹下,穿越灯红酒绿的城市,向着远方苍茫天地驶去。
    ·
    与此同时,医生办公室。
    顾远盯着面前那张薄薄的血检单,整整好几分钟听不见院长在说什么,耳朵里嗡嗡作响。
    “……低于10*109L,血小板第三因子及凝血功能异常,而白细胞多达200 ×109/L……初步怀疑有相关血液系统疾病的可能,需要做骨髓穿刺才能进一步确定结果……”
    “血液系统疾病是什么,”顾远茫然打断:“为什么要做骨髓穿刺?”
    院长欲言又止,过了会儿只得道:“我们怀疑患者有很大可能性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加速期,从血象上看,可能已经到加速尾声,接近晚期了。”
    “……不可能,你们搞错了……你们一定搞错了。”
    顾远下意识从座位上站起身,直勾勾盯着院长,一边缓缓摇头:“方谨一直很健康,你们是看他发烧才怀疑他生病的是不是?你们不知道他发烧是常态,根本没问题的,以前看医生说连药都不用吃……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绝对是搞错了!”
    院长起身要劝,顾远却重重抓起血检单,一把扔到他怀里,厉声道:“这个单子我不认,你拿走!”
    “等等顾先生,血象分析是仪器操作电脑打印报告,绝对不会出错的。请您冷静点……”
    “你给我拿走!方谨他没病!”顾远几乎是在咆哮了,“你他妈总说他有病是什么意思!”
    院长举步要追,却见顾远转身大步向外走去,连头都没回一下。情急之下院长冲上去抓住他衣袖,急切道:“顾先生等等!你仔细想,患者有没有持续低烧流血不止的情况出现?有没有莫名其妙呕血和齿龈炎症?请您别讳疾忌医,劝说患者配合治疗才是当务之急啊!”
    ——呕血,齿龈炎症。
    顾远全身发凉,脑海中闪电般想起了某天清晨睡梦中方谨牙龈出血的情景,以及更早以前,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办公室深夜,他狠狠打到方谨脸上的那一耳光。
    当时方谨摔倒在地喷的一口鲜血,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般无数次深夜出现在他梦境里,扭曲成幸灾乐祸、报复的快感和奇异的满足;以及潜意识更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悲哀和刺痛。
    如果那口血不是因为自己的巴掌……
    如果,当时就已经……
    顾远摇晃了下,只觉一口腥甜直冲喉头。就在他双手剧烈战栗着扶住桌沿的时候,突然门外直冲进来一个心腹亲信,虽然声音还算镇定但脸色已经全变了:“大少!我们到处都没找到,请快调监控!——检查室里方副总不见了!”
    第57章 绝笔信
    检查室门砰地一声被打开,顾远大步走进,一眼瞥见空荡荡的病床上那个银色的文件夹。
    “之前您吩咐过,如果方副总的人来找他的话不要拦,所以那个越南雇佣兵大大方方就进来了……之后方副总说要出去找您,我们就……”
    手下话音未落,边上的亲信厉声道:“他说要去找大少,你们就不知道派个人跟着吗?!”
    “跟了!”手下面红耳赤:“那个跟上去的同事现在楼梯口躺着呢!”
    亲信刚要斥责,顾远抬手制止了他。
    ——方谨挑人不是随便来的,一般人面对那个越南雇佣兵都没什么胜算。如果方谨真的铁了心要走,就凭一两个保镖,拦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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