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她转过头去,“我并未想要报复他全家啊。”
    李二又飞了飞眉毛,冲她挤挤眼睛,“郎君这手段,才是钝刀切肉呢。”
    范夔的营地离这里并不算很远,大概只有几里地而已。
    她处理过这些琐碎事,又将尸体丢进沟壑之后,天光也开始渐亮。
    远处林间渐渐有了几声鸟叫,薄雾弥漫在这片山林之间。
    春天雨后的清晨,幽静无比。
    ……但走在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泞中,就一点都不幽静了。
    即使如此,她也要亲眼看一看“钝刀割肉”的含义。
    范夔一行人勉强算得上是豪强,营地修整得也比她这边规矩许多。推车与五六个颇能装人的帐篷,围住了装满范夔家当的几架马车,若是这位老东家在时,应当是十分气派的。
    但此时这里只能用“人间惨象”来形容。
    一片哭叫嘈杂之中,她分辨出了十几个半宿之前见过的熟面孔,那大概是范夔的仆役,还有些她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都乱哄哄地在满地狼藉之间,大肆搜掠财物!
    至于那个抱了父亲头回来的范家大郎,满头满身是血地倒在了马车旁边,从脸上到脖颈处血肉模糊,那种伤口她一时还真是难以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咬的,还是用什么锐器剜下来的。
    有人为了分赃而和别人打起来,情急时拔了刀子,整袋的粮食也被划开了口子,金黄的粟米散落在泥水里,明晃晃地刺眼。
    有幼童在哭,有女人在哀嚎,有人在破口大骂,也有人在狂笑。
    这里仿佛变成一场癫狂的饕餮盛宴,所有人都在范夔的尸体上大快朵颐,享用着他妻儿的血肉。
    只有几个西凉兵,十分稀罕地并未下场屠掠,而是在一旁倚着树,笑嘻嘻地看着这惨烈场面。
    范夔带了几十人来寻她时,陆悬鱼其实并不怎么气愤。
    对她来说,杀人就是杀人,未必要愤气填膺。
    她总记得自己和旁人有点不同,因此应当格外克制情绪,也格外克制手段。
    但她此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胸腔中的怒火,正在一寸寸地烧起来!
    黑刃被她无声无息的拔了出来,她拎着长剑,一步步地走进了营地,步履并不快,但她这样一个异类走过来,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陆郎君——!”
    “陆郎君可是要收走这里的车马?”
    “陆郎君今日行侠义事,为雒阳除一大害!”
    无论是范夔家的旧仆,还是那些被吸引来的盗匪,都十分乖觉地四散开,甚至见她面色不善,小心地躲到了车马后面,远远地望着她究竟要如何行事。
    她走过来细看时,发现范家大郎身边还有个人。
    那是个十分瘦弱,衣衫褴褛的男人,花白胡子,看不出什么年龄,见她望了过来,便也看了她一眼。
    花白胡子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麻木。
    他手中拿着根木棍,纵使她走近,也一刻未停,仍在那里继续用力敲着范夔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他敲得有些稀烂了,很难再认得出来。
    她环视一圈,才发现营地里除了范夔的家眷、叛主的恶仆、被吸引来的盗匪外,还有第四种人——那些衣衫褴褛的雒阳百姓。
    范夔大概也是有街坊邻居的,但是相处得怎么样,看这场面就知道了。
    一片混乱中,一名年轻妇人突然自马车里爬了出来,衣不蔽体,满脸伤痕,刚刚尖叫了一声,便被人揪着头发又拖回了马车之中。
    她刚刚转头看向那架马车,远处马蹄声一路而至,惊起林中许多飞鸟。
    人未至,鞭子先抽了下去,几个看热闹的西凉兵平地一声惊雷般跳了起来!
    “你等本该庇佑一方百姓,如何袖手旁观,任由歹人肆意劫掠?!”
    这位将军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出头,虽然长相比不过她之前见过的那位自带探照灯的世家美男,但剑眉星目的脸配上一身铠甲,也还称得上英武,反正这时代只要营养跟得上,五官端正点,基本就不会太丑。
    少年将军在营地里转了一圈,除了下令将盗匪和恶仆一一缉拿之外,还过去一剑削了马车的帘子,将里面的男人揪了出来。
    车中的年轻妇人见车帘被削下,连忙四处寻找能遮蔽身体的布料,看她满脸的伤痕带着泪水,折实猜不出到底是范夔的妻子还是女儿。
    “他家论理就该还我一个娘子!”
    那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倒是十分理直气壮,赤红着眼睛,被揪出来时丝毫不曾弱气,怒吼的声音震得周围林中鸟也飞了起来,“范屠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他欠我的!”
    “啪——!”
    这一鞭子抽得那人脸上顿时绽开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你若有本事杀了那范屠,我定不拦你,他现在死了,你倒来欺负他家女眷!”
    看起来这场惨剧终于是有人来制止,不需要她以杀止杀了。
    她默默地收了剑,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少年将军的目光投了过来。
    “你且站住。”
    他丢开那个疼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男人,拎着沾血的鞭子走了过来,一身贴了金属片的革甲频频碰撞中,发出了细碎的响声。
    ……作为一个经常不合别人眼缘的5魅狗,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如果这人真就犯起了神经病,看她不顺眼想抽她一顿,她是撒腿就跑比较克制呢,还是拔剑给他剁了比较霸气呢?
    这位比她高出至少半个头的将军在她面前站定了,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陆悬鱼。”
    将军眼睛忽然一亮,“范屠是你杀的?”
    “……是。”她想了想,没忍住,“他先动的手,小人只是迫不得已。”
    “我已经听说许多关于郎君的事,”他还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打量得她心里越来越毛,“市井之间,竟有如此豪杰!”
    还行,应该不用吃牢饭,也不用挨鞭子了,董卓麾下竟然还有个正常将军,今天竟然还被她遇见了!
    难道她的福气来了吗?!将军要表扬她,再给她分粮分钱分——
    她就万万没想到,福气还在后面呢!
    这位少年将军越打量她,眼睛越发亮,亲切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下并州从事张辽,今幸得见郎君!郎君品行高洁,又有这般武艺,何不从戎与我一同报效国家?”
    第29章
    这位并州从事满脸的真诚,邀请她入伙。
    考虑到他看重她的“品行高洁”,再考虑他邀请她加入的军队——不管是并州兵马,西凉兵马,还是京畿的禁军,目下都只效忠董相国。
    而董相国的道德水准大家一目了然,跟“高洁”挨不挨得上先不说,倒是和这里打家劫舍的盗匪们能一较高低。
    ……这就好像在讲什么冷笑话。
    “小人素来胆小,”她说,“做不来这样的活。”
    真做不来这样杀良冒功挖坟掘墓的活,人可以偶尔缺德,但不能像董相国一样,彻底把自己打造成反社会反人类的疯子。
    张辽也被噎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小心翼翼的布景板士兵。
    “既如此,辽不能强求。”他微微笑了一下,“但既有幸结识郎君,目下虽有重任在身,不便叙谈,日后必来拜访。”
    这就不要了吧,将军一身戎装,骑了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除了靴子上那点泥之外,整个人看着威风凛凛;她穿了一身粗布衣,又淋了一夜的雨,身上还血迹斑斑,哪里看着像能正常交朋友的两个人了?
    但是这位张将军跟她“交朋友”的心特别坚定,她回去路上抽空找了个水塘跳下去简单连衣服带自己洗了洗,回来准备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大雷就劈下来了!
    两名士兵,赶着一辆看车辙就知道十分沉重,塞得满满的马车来了。
    “张将军说,薄赏不足彰郎君高义,郎君万勿推脱。”
    ……张将军情商还挺高!
    这个想法只在她的脑子里跳了一跳,立刻就被无情的现实抹消了。
    马车里除了满满的粟米外,还装了些腌肉,布匹,都是现在极其紧俏的货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袋五铢钱,沉甸甸的约有万钱。
    这些东西她都可以笑纳,但,马车里装的还不止这些。
    换了一身新衣服,重新挽了发髻,但脸上仍然伤痕十分明显的女子也在马车里,怯生生地看着她。
    ……惊了。
    街坊们围了过来,眉娘放下了手里的饭碗,一脸警惕地看了看车里的姑娘,又看了看捧着饭碗没回过神的咸鱼。
    ……压力更大了。
    “这位娘子是怎么回事?”
    在上司的压迫下,董相国的士兵竟也还能沟通几句人话。
    “这位娘子原是被范夔抢来的,她说祖籍并非雒阳,而今无人投奔,听闻郎君英名,愿为郎君执帚,将军便将她送来了。”
    送来了。
    来了。
    了。
    女子下了马车,柔柔弱弱的欠身行了一礼。
    “先等等……”咸鱼僵硬地,终于想起先放下饭碗,再说话了,“在下不过一市井匹夫,怎当得起这些奖赏?况且在下年纪尚幼,还不到娶……”
    这位小娘子脸色煞白,目中含泪,后退一步,不自觉地紧紧揪着新换上的这身衣衫,“郎君莫不是嫌弃妾身?”
    ……莫说这位小娘子境况堪怜,称得上是个完美受害人,哪怕不是,同样作为女性的陆悬鱼仍然十分同情她。
    这数千年来总是如此,女人似乎没有自我意志,治世时靠她们添丁进口给国家多生产些交税纳粮的工具人,乱世可以被当做犒劳军士,激励士气的玩物,要是缺军粮了呢,杀了做人肉军粮,半点都不浪费。
    她们曾经有过选择的权利吗?如果没有,谁又有资格苛责她们的苦难呢?
    但,但问题是,被张辽赞为高义的这位少年,她不好女色!她真的一点都不好女色!她没办法收个后宫用来执帚!
    一个眉娘就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再收个妹子有啥用啊!(╯‵□′)╯︵┻━┻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
    她觉得额头开始有汗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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