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差人寻你我至府上一趟,有事相谈。”
    这个天气去都亭侯府真是要了命了。
    高顺比她更惨,她体质强不怕淋雨生病,高顺可能也不太怕,但是她这身衣服不怕淋雨,高顺内穿铠甲被淋了雨那就超麻烦。
    即使如此,教导主任还是铠甲罩袍油布斗篷一丝不苟地套了三层,厉害了【
    上了马,一骑绝尘地从城外奔进府中,她以为魏续魏越侯成这一群人应该都在的,结果没想到,只有张辽围着个炭盆在烤火。
    她进了屋子,忙忙地扑到炭盆前,想烤一烤自己没得换的衣服时,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张辽没跟她打招呼。
    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跟她还有点关系,就那么盯着她看,看得她有点发毛。
    “张将军这是?”
    “……啊。”张辽像是如梦初醒,忽然伸出手,将她拉到他身边去,“贤弟过来坐。”
    ……看着好像很不正常的样子。尤其是拉过去时,张辽似乎还想要拉她的手,一边拉,一边在那里絮絮叨叨问一些“雨天缰绳很磨手啊贤弟平时鲜少骑马我来看看”之类的话。
    考虑到张辽整个人都非常的直,跟她同床共枕都不会搞这种亲热行为的直,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将军呢?”
    张辽没抬头,声音也听不出什么不对劲,“将军在内室,寻高将军去说过话再出来。”
    “那唤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少年将军那些十分诡异的行为就忽然停滞了一下。
    一场刺杀行动需要多少个心腹?
    董卓出行,必定会带虎贲卫士二十人,这些是西凉带来的亲卫,悍勇无比。但吕布也可自军中择一二十死士,着卫士服伺机行刺,他勇武超群,有信心完成这一场刺杀,他只是游移不定。
    因此这场刺杀行动中,吕布需要的不是替他杀人的心腹,而是为他权衡得失利弊,剖析厉害的心腹。
    高伯逊是清白威严之人,张文远亦是他麾下勇将,都不必怀疑。
    但还有一个人,令他拿不定主意。
    此为机密事,若是泄露出去,便要祸及满门,陆悬鱼未曾与他定下主臣名分,不过是府上一仆役而已,怎能委之心腹呢?
    但也正因那个少年的劝告,他冒死向董卓进言,解救了长安百姓,因而才有公卿世家的青眼相加。
    “文远作何论?”
    “陆悬鱼此人有节概,轻生死,重然诺,”张辽不假思索,“必不会因利禄金帛举发将军。”
    “不错,但若他无心于此,不慎说与邻人听,原本也不必以金帛利禄相诱。”
    张辽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神情肃然地行了一礼。
    “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荐此人为将军所用。”
    ……作为一条咸鱼,她是万万想不到张辽心里在想什么的,也万万想不到“密谋”这种事是直接和“杀人灭口”挂钩的。她没搞过刺杀,尤其还是这种堪比刺杀希特勒的行动,她也不能理解张辽到底哪来对她的信心。
    但毫无疑问,看到这个四人密会时,她立刻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姿态——反正我很信任你了,你看看你要怎么报答我的信任吧。
    “将军这是……?”
    大家坐在光线不怎么好的偏室里,四周都下了帘子,吕布又坐在靠着案几旁的角落里,那一点黯淡的天光简直无法让人看清他的脸。
    ……但他可能不知道,对她来说白天黑夜都是一回事,因此她特别仔细地盯着吕奉先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满朝公卿欲诛董贼久矣,”吕布说道,“今欲借我手,诸位之意如何?”
    “将军和董卓有父子之义,天下人皆可杀董卓,独将军不可为!”这是高顺。
    “天下苦董久矣,若有朝廷之命,有何不可?”这是张辽。
    “凉州兵马,旬日可达,如之奈何?”又是高顺。
    “一夕可定,旬日乃平!”又是张辽。
    “并州马弱,凉州马肥——”她没听进去,她盘腿坐在温暖的席子上,听外面啪嗒啪嗒的雨声,开始回忆起某些并不算很久远,但好像过了一辈子的事。
    ……比如说,在下雨天里,煮一锅粟米饭,炒一盘大肠,再烧一个菘菜豆腐汤?
    张辽和高顺的意见不太一致,争论了半天,被忍无可忍的吕布打断了。
    “悬鱼,你意如何呢?”
    “我不太懂,”她说,“将军不是说公卿欲诛董贼吗?”
    “不错,但天下并非只有公卿世家……”吕布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于是她听出来了。
    一只十分游移不定的,既想搞事,又很担心公卿给的支持不够,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狗子。
    “但天下亦苦董贼久矣。”她很自然地说道。
    这句话一出,高顺和张辽都转过来看她,
    “你说的是百姓吗?”吕布不辩喜怒地盯着她,“百姓又在哪?”
    吕布不是个喜欢打机锋的人,因此这句话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董卓手握西凉重兵,迁百姓至长安,烧雒阳都城,这一路上尸骨累累,百姓们哪有一声哭泣能传到董太师的耳中呢?
    就算百姓欲诛董贼,他们在哪里?又能做些什么?
    【换一个思路,】黑刃轻声说,【他是个武人,用武人的逻辑说服他。】
    她忽然明白了说服吕布的关窍。
    “关东群雄就在潼关之外,但,将军还记得吗?”陆悬鱼声音清晰而冷酷地说道,“董卓可已经骑不动马了啊。”
    吕布忽然站起了身,那些游移不定和患得患失顷刻间消散不见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决然而成竹在胸的神色。
    “大义在我。”
    他渴望的不仅是公卿世家的优雅风度,更是那个出身所带来的利益。
    没有朝廷支持的边地武将是被人瞧不起的,哪怕他出身清白,战功赫赫,只要没有世家的认可,他能统领千军万马,却不能为一郡守。
    但是在大汉的官僚系统里,只有转任文职,谋一方郡守后,才有可能继续向上,直至位列三公,光耀门庭。
    这条路是无数武人梦寐以求的,而今将要摆在吕布面前,令他不由得不心动。
    没什么需要犹豫的,他想,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具体的操作问题,他需要寻觅一些忠心的,悍勇的,临阵而不惧的人。
    “若我行刺杀事,你为死士?”
    话一出口,吕布就后悔了。从古至今没听说过招来的仆役能当死士的,至少也要金帛美色相诱,待对方以全家老小相托,方能成事。而这少年既没家室,明显也对金帛美色不感兴趣,是个完全无法收买,因而根本当不成死士的人。
    在吕布看来,陆悬鱼或许是另一个自己,出身寒微,却能凭武艺战功获取一席之地。
    但这个少年没有自己那些复杂的心思,因而格外难以拉拢,但这更令人忍不住去想,世上是否真有被他所认可,委质定分,义无二心的主君呢?
    “成啊。”陆悬鱼没怎么想就答应了,“哪天动手?”
    ……吕布不能相信。
    “你为何竟同意了?”他说,“我还不曾说我能许给你——”
    “小人什么都不要,小人只是为了报仇而已。”她说。
    “报仇?报谁的仇?”吕布感觉自己的嘴巴不受脑子控制一般,便问了出来,“你没来我府中前,不就是个杀猪的?怎会需要向董卓报仇?”
    听了这话,少年想了想,便十分轻松地笑了起来。
    “小人曾有过一位主人,他也是个杀猪的,小人要为他报仇。”
    ……………………吕布觉得脑子停止了运转。
    但陆悬鱼停了停,又继续开口了。
    “除他之外,还有很多人,小人也要为他们报仇。”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大家似乎给这个少年拉入伙了,但说到最后,人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事,凑巧跟他们一起去杀董卓。但即使如此,也需要给他一点什么小礼物才对劲。
    于是吕布盯着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之后,终于一拍大腿,“我知道给你点什么了!”
    “哈?”
    吕布离开一会儿后端了个头冠过来,要说的确是个好头冠,一看就知不是凡物,方方正正,气派堂堂,插了貂毛,贴了蝉羽,怎么看都不是她这身份的人能戴的东西。
    “君品行高洁,武而不显,”狗中赤兔笑道,“虽未出仕,但与这顶貂蝉冠亦是极相称的。”
    “……………………啥啥?你说这是啥?”陆悬鱼瞳孔地震,“你再说一遍?”
    这东西当然不是她这平民能戴出门的,大概就类似一个好彩头,那种“你以后必列公卿”之类的吉祥物,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顶在了脑袋上,左右晃晃,让高顺和张辽看看。
    对于这一幕,似乎张辽和高顺都不太想评价,甚至连黑刃都忍不住发声了。
    【你是想让他们看个什么?】黑刃很不解地问。
    【……貂蝉啊!】
    第62章
    陛下的病势终于有所好转,可喜可贺,许多人为之展颜,董太师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虽然百姓不怎么关心天子的病情,但朝廷的确是喜气洋洋的,甚至恨不得再搞一次大赦天下来表达这种“劫后余生”的心情。
    为了庆祝天子痊愈,有必要在未央殿举办一次朝会,公卿文武皆要出席,这一次朝会和接下来的宴会都有太师出钱,务必要将宴会搞得隆重点,盛大点,奢靡点。而且据太师身边的人透露消息说,太师的确是心情极好,不仅不准备在宴会上杀人,他甚至还准备聊一聊孩子们的未来大事。
    比如说天子已经十二岁了,而太师的孙女渭阳君董白也已及笄。这位女郎出身高贵,气度娴静,姿容秀美,堪为国色。天子病中,渭阳君又数度前往侍疾,令天子感动不已。
    甚至连宫中的宫女们也为渭阳君的亲切和善良交口称赞,称她雅性宽仁,友爱天至,可堪媲美光烈皇后。这些暗示汇聚成一股清流,令太师倍感欣慰,在朝会之前,他甚至与自己的主簿聊起过,待天子成礼时,他要出一大笔钱,让他的孙女成为整个大汉王朝历史上无人可媲美的尊贵皇后。
    这不仅是为了董白,也是为了他自己,太师这样满足地想,他是皇后的祖父,他的幼子将来便是皇后的叔父,他总算可以跻身外戚世家。他的兵马都在各地为他镇守着关中这一大片领土,待得来年,他将身体调养好些,重新可以爬到马背上时,他要出潼关击溃关东诸侯。
    那些逆贼,岂会是他的对手?
    在太师将自己肥胖而衰老的身躯努力挤上皂盖车时,天色还只见蒙蒙亮,但自太师府而至宫中有很长一段路,他是不得不在寅时起身,内着铠甲,外着朝服,并且努力将肚腹收进铠甲之中,忍受着这种痛苦的。
    但当马蹄与车轮声慢慢响起,董太师终于忍不住倦意,他准备在车上睡一会儿,等到了未央宫时,大概气色还能更好一些,那会令他在群臣眼里更威严,也更有压迫力一些。
    天光未亮,空气仿佛能拧出水一般阴冷湿重,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裹在身上。
    但经过了无数次雨水冲刷后,北掖门这条宫道上不须黄门清扫,自然干干净净,每一块砖石都被洗去了四百年的泥沙尘土,展露出它们波澜不惊的本来面目,从容地迎接这一场历史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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