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自谦,”刘备笑了笑,“以小郎君的剑术,若来军中,大有可为。”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堂堂七尺男儿,岂有不愿为国从戎的道理?”三爷性子有点急,“你昨夜既能杀退千余黑山贼,足见不是藏拙的性子,为何一直未曾出仕?”
    “将军,小人昨夜不过是……”她想了一会儿,晃晃脑袋,“是怕引发火灾,扣了工钱。”
    这次轮到三爷发呆了,但上座的刘备重新将话接了过来,“不仅不能扣工钱,还当重赏。”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冲她举起了酒盏,他的眼睛里藏着温柔又明亮的光,丝毫没将她那不高明的借口放在心上。
    “非独我兄弟三人,满城百姓,皆感郎君之恩!”
    【他清楚你的想法。】
    【……什么?】
    【你仍然在怀疑,在观察,你不信任他,】黑刃说道,【但是这个人真奇妙啊,他清楚你想的一切,但不会说出来。】
    【…………】
    【他是一个很自信的人,】黑刃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而且意志力极其坚强。】
    不管怎么说,她想,既然他默许了这种观察,那她还是可以继续小心地维持这种生活一段时间,愉快又没有负担地,同这位未来的蜀汉君王保持一点距离。
    ……她就万万没有想到,想和刘备保持一点距离,其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因为大家就她出仕的话题没有达成一致之后,气氛仍然十分轻松地换了其他话题,比如说前几日马六嫂在她家门前被泼了大粪,县府居然也有耳闻,这样一位剑客能忍着泼妇的撒野,足见她胸怀坦荡,必须得来一轮酒;
    再比如说这城中有未婚的小闺女,她都十七八岁了,也该考虑一下脱单的问题,不想脱单的话那必定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来来来再来一轮酒;
    虽说奖赏得过两天发,但大家还是很期待怎么犒劳一下自己,为了明天的小麻花,必须再来一轮酒;
    这样一场酒宴喝到最后,大家都有点晃晃悠悠,她头脑还算清醒,但腿已经有点软了,想爬起来告辞,回家睡觉时,刘备过来抓了她的手。
    “夜路难行,”他笑眯眯地说,“何必回去,尽可在府中安歇,不如今晚同榻而眠如何?”
    ……………………
    她感觉酒好像醒了一半,然后三爷过来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肩上,差点给她拍地下去。
    “不错!回什么家,我们几个……”他打了个嗝儿,“一起睡便是!”
    她有点害怕地左右看看。
    仆役们跑过来开始撤酒宴,二爷还在指挥仆役往地上铺席子铺褥子铺枕头,说是昨晚修防御工事时府里的床榻折腾坏了好几张,因此大家就准备在这屋子里睡地铺了。
    听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唯一有问题的是她……她无论如何不准备跟刘备一起睡,更不准备跟刘关张一起睡,这太刺激了,她受不住【
    第95章
    “小人还得……”她思来想去,“还得去打更。”
    刘关张都有点发愣地看着她,但她真就是用这个理由落荒而逃的。
    ……逃出门去想想又返回来了。
    打更是定时定点儿的活计,还不能两手空空,得拿个小东西隔一段时间敲一敲。
    她晃晃悠悠地,溜达去了县丞那里,准备先报个到,然后拿了家伙事儿再出门。
    刘备今天这场宴会主要是请她来喝酒的私宴,麾下的其他文士也好,武将也好,都在加班加点处理后续工作。县丞这里也不例外,点了一盏油灯,正在灯下卖力地写写算算,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酒宴散了?”
    “嗯嗯嗯,”考虑到这位县丞长得实在太年轻,无法让她心存敬畏之心,再考虑到酒精作怪,不免就探头探脑地去看看他在写什么,“县丞大人这是写什么呢?”
    他停笔想了想,“先要将奖赏事制订下来,而后则是抄家的章程。”
    ……抄家还有章程的!
    他看她一眼,“自然是有的,田契、金银、布帛、粮米,刘平大大小小十数套宅邸,抄家时要防范兵士中饱私囊,自然要提前写清楚谁谁来督,谁来记,谁来动手。”
    “还挺专业的。”她小声说。
    “况且也不能都录入府库,总还要留几匹布帛给刘平家眷度日。”
    “还有家眷的份儿,”她愣愣地问了一句,“不夷族吗?”
    田豫的手一哆嗦,于是毛笔在竹板上就画了一道特别不体面的符。
    “夷族是何等大事,令长如何能专行!”田豫一边擦他的板子,一边不满道,“你从哪听来的?这样的刑罚岂能随随便便——”
    “挺随便的。”她说,“我在雒阳长安时天天都能见到啊。”
    一贯严肃的县丞终于表情裂开了,真快乐。她晃晃悠悠地又站起身,“好啦,说笑的,我去打更了。”
    “……你这样是打的什么更。”他说,“戌时已半,早就有人替你去了。”
    “哦,”她想想,“扣我工钱吗?”
    田豫好像很不想回答她,但最后还是回答了她,“不扣。”
    那成,她既不用跟刘关张一起睡,也不用打更了,她昨晚打了一架,“守夜术”的小戏法就失效了,今天又喝了酒,县府这里又十分安全,不必担心治安问题。于是两天一夜没合眼的困倦和酒精升腾的那股劲儿一起涌了上来,让她软软地坐在了席子上。
    “那我在你这儿休息一下。”
    她摸摸席子,席子有点凉,但酒精烧得正热,眼皮又沉,感觉正好。
    其实陆悬鱼最后一句话田豫没怎么听清楚,这少年本来嗓子就哑,说话声又轻,喝了酒之后讲起话来叽里咕噜,听着特别痛苦,因此他只当这少年自己回去睡觉了,竟也没太留意。
    毕竟有那一手惊世绝伦的剑术在,难道还有什么宵小敢对他不敬吗?
    他埋头继续写了几笔之后,忽然察觉到案几前有鼾声传过来。
    ……这少年就这么睡在他这儿了,抱着案几也能睡,睡得还挺香。
    田豫的脑子里放空了一小会儿,他自小就是个端方严谨的性子,出仕的主君有些游侠习气,已是让他适应了好一阵子,简宪和的雍容风议他也得慢慢才能理会,但他真就没见过这种走到哪里就能扑通一下睡在哪里的。
    ……剑客都是这个样子吗?说起来城门口那些尸体,据传是这少年一人所杀,他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天下竟有这样的剑术。
    青年人好奇的天性占了上风,他执了灯盏,自案几后走出,弯下腰仔细地查看那个沉睡中的少年。
    眉眼清淡,两颊略凹,眼下泛起了淡淡一圈青黑,显见着十分疲惫,这让田豫改变了主意。
    他原本想将陆悬鱼拉起来,劝他回家去睡的,但见他这副模样,又不忍心了。
    反正大家都是男子,年纪又轻,没什么妨碍之处,就在他那张勉强还能睡人的榻上休息一下也无妨。
    陆悬鱼是听到身侧有动静才睁开眼的,她和正常人不一样,不管之前疲惫成什么样,只要睡满几个时辰,精力自然就充沛了。
    然后她发现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枕着枕头,旁边有个人从被子里坐起来了,在那里穿衣服。
    ……她头皮一瞬间炸了!整个人也不受控地跳了起来!跳起来时还顺手将黑刃抓在了手里!
    ……还好黑刃就在她身旁!
    ……她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将旁边那人吓得差点从榻上跌下去,定了定神才冲她吼起来。
    “你这是作甚!”
    刚睡醒的县丞看起来一点也不威严,一身白色里衣,头顶还有一撮呆毛,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她,让她差点以为是自己给他睡了……
    ……也不对。
    低头看看,自己是穿着县府更夫制服睡的,没什么问题。
    “我怎么会在这儿啊?”她小声问道。
    “……你昨晚喝过酒,跑来我这里说要点卯上工打更,”田豫不是很想回答她,但还是回答了,“然后你抱着案几就睡下了,你还打鼾了,全忘了?”
    “小人不记得,”她有点心虚,“小人酒后无德。”
    【这词用得好。】黑刃评价道。
    【……快住口。】
    田豫明显没在意她在说什么,“今日要去抄家,你去不去?”
    她一瞬间将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丢在脑后了,兴奋地跳下床,“去去去!”
    天气有点儿热,除了刘平的家人,大家都很兴致勃勃。
    带队进城的关张各有赏赐,开西城门的小卒们也有赏赐,她是重点嘉奖目标,得了十个小金饼,但除她之外还有一个穷汉,因为从城东跑到了城西,因而得了和她一样多的奖赏。
    据说那个穷汉捧着金饼回去之后,跑来跟他攀亲叙旧的人排起了一个小长队,其中包括他认识的和他不认识的,有准备和他拉关系结亲家的,有准备将女儿嫁他当妾的,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最后还是家里瞎了眼的老太太出门将这些亲戚们都打跑才算完。
    ……当然,她这里没什么人敢来攀亲,除了刘备自己手下的人外,路上遇到别人都躲着她走,简直像是在躲都市怪谈。
    ……但不管怎么说,她摸摸下巴,还是觉得刘备是个很妙的人。
    来到抄家现场时,她发现更妙了。
    刘平这富贵又幽深的宅院从来没这么热闹过,首先他那些部曲奴婢都带走了,其次是家眷也被看管起来,据说每人发一匹丝绢——她心算一下,大概市值一千五百钱到两千钱左右——然后就赶出去不管了。
    如果和董太师那个动不动要夷族,并且夷族时还要俱五刑,不切碎不罢休的风格比,毫无疑问刘备这种只诛首恶的风格已经很宽和了,这些女眷甚至不须卖为官奴,而是放她们自由去寻出路。
    但要是想一想,刘平家的女眷们原本锦衣玉食,现在被赶出去,不得不靠着这点起始资金精打细算,自食其力,生活就特别不堪忍受了。
    因此伴随抄家全程的就是那些女眷没完没了的哭声,哭得刘备都心烦了。
    “取些细麻来。”他说。
    兵士立刻就小跑开,半晌拿回了一团细麻,“将军,可是要给那些妇人的嘴堵上?”
    这位游侠习气的将军在这段细麻里翻了翻,最后扯出两小条,团了团给自己耳朵塞上了。
    “继续抄家。”他冷酷无情地说道。
    旁边的小圆脸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又忍住了。
    “我也来两团儿细麻吧。”
    一间间的屋子慢慢抄,直抄到刘平卧室里,兵士敲来敲去,自屏风后寻到了一扇门,“将军!”
    钥匙寻不到,但天底下没什么门是暴力破解不开的,一声巨响,灰尘散尽,满目的珠光宝气,简直映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有点不太认真严肃地思考起一个问题:百姓们穷得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剥下来,刘善人到底是怎么攒下这葛朗台一般的家产的?
    但是她还在田豫身边伸脖子围观时,刘备已经一马当先冲进去了!
    绕了一圈,手里抓着满把亮晶晶的东西,站在门口处犹犹豫豫地看向小圆脸,“宪和,你说我们备荒的粮……明岁的粮,也要现在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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