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这条路其实并不长,但走得确实也不快。
    到了第二十天,他们还是出了青州,来到了阳都地界,此时草长莺飞,天气已经十分温暖了。
    但是她晨起对着水盆看一看,觉得自己的头发更少了。
    越往南走,流民越多,等进入徐州地界之后,流民数量更是暴涨。
    那些拖家带口的,扶老携幼的,仓惶而又没有完全死心的百姓在发现他们是青州过来支援陶谦的军队后,其中有一部分青壮立刻加入了他们。
    这挺容易理解的,对陆悬鱼而言,徐州是一片陌生而值得拯救的土地。但对这些流民而言,徐州是他们的故土。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就不愿意抛弃故乡。
    但有个小问题——这些青壮,也是要吃饭的。
    而且加入了这支军队之后,他们的口粮就不用自己带了,而是军队出了。
    ……这就很麻烦。
    在青州境内,郡县会尽力地满足他们,款待他们,送来各种补给,力所能及地减少他们的粮食消耗。区区两千兵士,哪怕带了些流民,只要不停下来,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负担。
    但进入徐州境内后就不一样了,这里已是一片大乱,流民数量也剧增,距离郯城还有数百里,每多走一天就要多吃一天的饭,找豪强买粮还是个特别看人脸色的事。
    她这三百余人还有一个月的粮食,如果只看顾自己,足可支撑到郯城,甚至还可以将粮食省下来,回去路上也不用担心没得吃。
    “阿兄,”董白小声说,“你莫再揪头发了。”
    于是她悻悻地将手放下。
    进入徐州地界,就不能再日落时扎营,而是必须寅时起身,卯时出发,未时安营,申时就必须要将营寨扎好,防范有可能的敌袭。
    因此现在太阳还在南天之上,士兵们已经停了脚步,开始忙忙碌碌地卸辎重,挖壕沟,建围栏,起哨塔,布鹿角。
    营地外的流民也跟着从板车上往下搬帐篷,于是一个流民营地立刻也围着这座军营布置起来了。只要潦草一瞥,就能看到流民和流民也是大不相同的。
    首先是跟着跑来徐州的平原人,比起其他的流民,这群人跟这支军队的关系更近,甚至得到了一点军队的订单,比如修补帐篷,缝补军旗,平整场地,填补道路,因此跟民夫住在一起一起,营地也颇为像样些。那些士兵的家眷也住在里面,除了替夫君浆洗衣物,也一并收缴了夫君的饷金,不管怎么说,在所有跟着这支军队一起走的流民中,这些人算是待遇比较好的;
    其次是徐州本地的士人,有自己的车马和仆役,跟着这支军队走也不是为了蹭吃蹭喝,而是担心路上匪盗横行。反正军队南下,这些士人也要南下避难,见刘备待人客气,不会搜刮他们的钱粮,便大胆放心地跟了一程,这些人衣衫整齐,手脚干净,对军队也没有什么负担,刘备时不时还会在扎营之后过来跟他们聊聊天,聊得还很愉快;
    再其次是那些一大家子出门的市民和小地主,从这个阶级开始往下,画风就不稳定了,他们也有一点积蓄,但并不多,而且这时候财货不重要,粮食才重要,因此为了那点吃的就不得不想方设法,谋一点事情做,比如摆个摊,比如路上也要带着纺车,随时随地纺点线,比如不管道路两边有什么就薅点什么,编筐编篮,总之是要花很多心思才能维持生计这样子;
    最麻烦的,数量也最多的是最底层的农民,徐州去岁遭了大难,粮食储备就不多,今岁曹操又来,这些百姓没吃没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于是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偷也好,抢也罢,出卖身体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选择,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他们也想活下去。
    于是偷鸡被打的,抢饼子被抓的,或者是为了给自己孩子弄点吃的,跑去跟哪个士兵睡一觉,恰好人家媳妇也跟在后面的家属营里,于是两个女人撕成一团,在营外鸡飞狗跳不算,竟然还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闹进营里来,要求将军给她做主的……
    为了杜绝这种糟心事发生,尽量地保护自己的头发,她不仅要频繁巡营,还得时不时跑出营地看一圈。
    营地外面热闹得跟个集市似的,她带着两个士兵,穿梭其中,凭着一双好眼睛,冷不丁就能逮出一只溜到外面摸鱼的士兵。
    不过今天还好,先从最难的贫民营地开始巡查,然后是市民营地,都没见到她的士兵跑出来摸鱼,剩下一个士人营地,通常来讲和士兵有壁,她也就是意思意思,帮主公刷一下士人好感度,“你看,我们很重视军纪”。这些士人见到她这么个少年,多半也不会想上前攀谈,最多也就是客气地点点头就罢了。
    意外出现在她即将走到士人营地的尽头,也就是沂水旁的那一片树林时,风声突至眼前!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惊呼!
    平时射箭次数多了,自然能听出锐器与钝器在空中的区别,因此她一伸手,一根细细长长的筷子就落进手中。
    ……到饭点儿了吗?
    但这还没完,她刚握住那根筷子,还没看仔细,“砰砰砰”地,又是几根筷子飞过来了!
    ……她没躲闪,任由这几根筷子飞到她身上,再噼里啪啦地掉一地。
    顺着方向望过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把制造得十分粗劣的玩具弩,面如土色地望着她。
    她走了过去,那孩子的脸色越来越白。
    “吓到将军,是我的不是,”熊孩子看起来很是紧张,还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请将军勿要怪罪。”
    她仔细打量了一圈,这孩子是士人出身的打扮,身后的帐篷马车也验证了这一点,虽然不是那种百十来骑前呼后拥的豪门,但也绝对不算寒门。
    “这是什么东西?”她指了指他手中的那架弩。
    于是熊孩子下意识的将它抱在了怀里,“路上无事,做着玩儿的。”
    “哦,”她说,“你那些同伙都跑开啦?就剩你一个人。”
    他眨了眨眼,“什么同伙?”
    “若是没有其他人在,”她有点纳闷,“刚刚那一堆筷子同时飞出来是怎么回事?”
    熊孩子看了她一会儿,很小心地,将怀里的那架弩拿出来,在她眼前晃晃。
    “……你用这架弩,一连射出了一串的筷子?”
    熊孩子点点头,“这弩校不得准,故而惊扰了将军。”
    “……这是你造的?”她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这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就点了点头。
    在汉朝的律令里,人人皆可佩剑佩弓,但无故不能藏甲藏弩,因为弓和剑这种东西要长年累月的训练之后才能有所作为,普通人拿一把剑自然也能上街搞搞破坏,吓坏路边小朋友,但很快就会被国家机器请去考察监狱,很难造成什么大的破坏。
    但弩不一样,这东西不需要什么长期训练,只要练上几天,学会如何张弦装箭,手拉望山,瞄准目标,扳动悬刀,弩矢就飞出去了,几十号平民手持强弩,也能搞一把偷袭,一个普通的县城就危险。
    因此能造弩的作坊很少,工匠也很少。
    但她眼前就有这么一个,不仅会造弩,而且还是连弩!
    她应该套套近乎,刷刷这熊孩子的好感度,然后想方设法,拐回来给自己干活。
    首先是……造这东西的目的是啥?
    “你造这个做什么用啊?”她和蔼地问,“防范贼人吗?”
    熊孩子的眼皮垂了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但还是据实以告。
    “我年纪尚幼,拉不动弓,又怕路上粮食不足,才想要造一把弩,打些猎物来。”
    她翻来覆去地查看这把弩,很有点爱不释手,熊孩子也不吭声,但眼睛一直盯在那把弩上,很显然是怕她抢走了去。
    “要不你留在我们营中,我帮你打猎物吧?”她问,“你还有什么家人——”
    那孩子的目光便忽然看向她的身后,声音里也终于透出一股如释重负来。
    “叔父——!”
    ……她好像被当成拐带孩子的坏人了,至少那位三十余岁的文士的警惕目光是这样说的。
    这一家子是琅琊人,复姓诸葛,叔父单名玄,准备带着自己的侄子侄女南下去投奔刘表,途中正好与他们同路,便一起南下了一段。
    聊起战事,文士的脸上也满是悲苦,于是她随口便劝了几句。
    “先生为什么不多留一刻呢?背土离乡岂是易事?”她说,“除了我军之外,田青州亦有援军将至,岂会不敌曹操的暴兵?”
    “纵使今岁能击退曹兵,明岁又如何?将军兴义师来援徐州,足见高义,但青州之北亦有袁绍在侧,岂能时时照拂?”文士摇了摇头,“感念将军恩德,但……”
    ……说得也对。跟曹操比起来,陶谦简直软萌,被打一次就抱头蹲防一次,除了喊援兵之外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诸侯,的确让人没办法对他有信心。
    但听到他们这样说话,那个男孩左右看看,也跟着很郑重地行了一礼。
    “将军不是徐州人,却愿意远道而来,施以援手,此恩永不能忘。”他一本正经地问,“请问将军是谁的麾下?”
    “我家主公姓刘,刘备,刘玄德。”她笑了一笑,“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诸葛,名亮,”他十分郑重地说道,“小子年幼,尚……”
    ……她大脑反应得有点慢,但她还是坚持着重新打量了这孩子一番。
    这孩子生得很俊秀,虽然这几日在外面待的时间有点长,因此皮肤略晒黑了一点,但看起来还是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不,怎么看都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猴子。
    ……刘备诸葛亮不是一辈儿的吗?为什么会差了二十岁啊?!
    ……她能给他绑了拎回去当军师吗?!这算不算违法使用童工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搅在一起,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把槽吐出来。
    “小郎君如此聪慧,将来必为伟器。”她很客气地对诸葛玄说道,“我与二位一见如故,若将来有什么难处,来刘玄德帐下寻我便是,若有差遣,必不敢辞。”
    可能是她太客气了,以至于临分别时诸葛亮没忍住,给她喊住了。
    “陆将军,”他跑了过来,仰起头看着她,将那架玩具连弩递到它面前,“将军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啊这!
    她有点受宠若惊地拿了过来,想了一想。
    “能再给我双筷子吗?”她说,“我怕营中的筷子跟这个对不上。”
    第115章
    曹洪最近经常会做一些梦,那并非多思多虑的缘故,而是因为他一直在发热。
    战场厮杀,受伤在所难免,引起的恶疮和发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并不害怕,他既是曹操从弟,又是他麾下的一员勇将,随军征战这几年来,从未贪生怕死。
    但那个梦境很奇怪。
    他似乎回到了汴水之北,他很熟悉那里,甚至可以说永不能忘。
    从兄曹孟德兵败于荥阳,为徐荣所追杀,又失了战马,是他将自己的坐骑献给了从兄。
    “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
    滔滔汴水,深不可渡,后有追兵,须臾便至。
    因此谁骑了那匹马,谁便可得一条生路。
    从兄脸上的神情,他永不能忘。
    那是一种混合了凶狠、绝望、感动的神情。但曹操并未再多推脱,而是骑上了马,一夹马腹,于是马儿便跑了起来,再不见踪影。
    天色昏暗,但曹洪心中并不惧怕,他知道他沿着汴水向下游走,总是能找到一艘船的,一艘残破的,只能容下三五人的小船足矣,船上还有他的从兄在等着他。
    待他见到那艘船,他便会彻底的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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