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瞠目结舌。
    尽管这一幕太失态了,失态得连作为主人的她都该为张邈感到尴尬,但她没有感到一丁点儿演戏的成分,因为这个男人哭得咬牙切齿,哭得全身都在抖,他的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抓得衣服破了洞也未曾察觉。
    他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行为很丢人,但他似乎压抑了太久,控制不住了。
    于是周围人慌慌张张都去劝他,她也赶紧起身,想劝一劝他,又下不去手,最后还是喊了亲兵端盆温水过来。
    乱哄哄一片里,最后还是陈宫低声劝了几句,令这位大汉满脸羞愧地止住了泪水,连声道歉后,又将脸洗了干净,才重新回到座位上。
    ……当然更吃不下去什么了。
    酒席散尽,除了唉声叹气的陈宫和张邈外,只有一个滴酒未沾的高顺一同回营,其余人横七竖八,全都倒下了。
    月光洒在经了霜的路面上,照出一片银光。她与高顺并辔而行,送一送这群人至小沛城门处,想想还是没忍住,顺路便问了。
    “张公为何会遭此大难?”
    高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皆为我等。”
    他这么说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张邈很显然不是为了名或者利而背叛曹操,投奔吕布,这位兖州士人原是陈留太守,少时是曹操袁绍的朋友,尤其是同曹操,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曹操东征陶谦,信心不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时,会告诉家小,“我若不还,往依孟卓。”的地步。
    但是曹老板的残暴即使不在这里显露一点,也会在那里显露一点,她也不知道是屠徐州让人害怕了,还是无故诛杀边让令人忌惮了,反正曹老板二征徐州时,张邈没忍住,跟张超许汜陈宫一起迎了吕布进兖州,反了他曹老板的。
    ……众所周知,曹老板雄才大略,但并不容忍叛徒,因此在曹老板吃着人肉军粮终于将吕布从兖州赶出去后,回头就围了张邈张超全族所在的雍丘城,准备给全兖州的士族看看,背叛他的下场有多么惨烈。
    ……她完全明白了。
    “那伯逊这两年如何?”她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同时又问了一个问题。
    “还好。”
    沉默寡言的教导主任答了一句,又转头看向她头顶的发冠,然后冷不丁感慨一句,差点给她从马上感慨下去。
    “两年未见,”高顺叹道,“辞玉也长大了。”
    送别了这几个没喝酒的,回去再看看喝了酒的。
    依旧是睡了一地,她提前把家里所有的毯子和毛皮都搬出来,竟然也还能勉强让他们不必在二月里睡凉席。
    其中鼾声最响的是魏续,睡姿最难看的是侯成,滚在毛毯里一看就睡得很舒服的是吕布。
    睡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是张辽。
    他抱着自己的剑,靠在门旁,看着还是个想提醒别人的坐姿,但坐着坐着就溜到地上了。
    路过的同心面色很不好地望了一眼。
    “明天这要怎么收拾。”她说道。
    “……要不我再喊几个人过来一起帮忙吧。”陆悬鱼有点心虚。
    同心冷冷地扫了正屋一眼——就是那种“这群人干脆睡死过去吧死一地也死不足惜”的眼神——然后走开了。
    在听说吕布他们将要来小沛时,董白很聪明地没有说什么。
    但四娘缺乏敏感性,就开口问了同心一句。
    “这下可好了,到时就能打听阿草的父……”
    “不用打听,”同心冷冷地说道,“死都死了,还打听什么。”
    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她看向正在榻上疯狂乱爬的阿草,仿佛宣判一般大声说道,“就算没死,我也当他死了!”
    ……考虑到吕布不久之后就会搬进小沛,她得早一点搬家,否则万一曲六没死,还跟同心重逢了,那个画面可能谁也不敢看。
    关于张邈的事,她第二天清晨送走了狗子们后,立刻就跑去下邳寻主公说了一下。
    “这事我也略有听闻,”刘备说道,“雍丘城墙并不高厚,城破不过数月罢了。”
    她想了想,“那我们能帮一把吗?”
    刘备一愣,“你与张孟卓如此投缘吗?”
    “不,”她说,“只是问问,不是说来的人当中,除了数千并州军之外,便是近万兖州人吗?”
    刘备摸了摸胡须。
    考虑到刘备与袁绍曹操达成了停火协议,暂时和平,再考虑到雍丘在兖州境内,刘备南边要扛袁术,西边再去打曹操就特别不现实。
    但刘备还是将谋士们都喊了来,问问他们什么意见。
    年纪轻轻却很高冷的,不怎么爱说话的,看起来很像纪律委员的陈群对兖州人很不感冒。
    “吕布反覆,志不在小,徐州诸事未定,又有袁术在侧,主公自保尚来不及,怎有余地去救张邈?”
    ……有点不客气,引来陈登瞥了他一眼。
    “长文亦忧吕布耶?”他说,“吕布军中,并州军不过千人,若能救下张氏全族,则张邈必死心塌地追随主公,如此其不足抵吕布反覆?”
    陈长文一点也没被这个逻辑绕进去,反而提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新问题,“主公比曹操如何?张孟卓与曹操自小相识,曹操又有恩义与他,而今还不是背曹操,迎吕布!”
    “此非为张氏兄弟,而为主公,为天下所见!”
    ……她发现,这群人吵起架来,就挺戳人心窝子的,要是吕布或者张邈在这里听着,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两位姓陈的吵嘴时,在一旁老成持重的糜竺先生倒是问了一个问题。
    “诸位……就算欲救张邈,如何去救?”
    “遣一使如何?”
    “曹操恨张孟卓入骨,一使有何能为?”
    她伸手去拿小麻花吃。
    在上座听大家叽叽喳喳的主公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曹操自徐州退走时,能留青州兵断后,从弟曹洪殒命亦未令其回转心意,”他说,“这般果决之人,不会意气用事。”
    听到主公提起那一仗,简雍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悬鱼怎么说?”
    她捧着小麻花发了一会儿呆。
    “青州兵?”
    上座的主公突然身躯一震。
    使节靠一纸书信求曹操放了张超全家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袁本初老大哥放话,否则谁也不能靠一张嘴说动曹老板,他真是恨毒了这群背叛他的兖州人,不拉出来俱五刑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但如果做一笔交易呢?
    那些溃散的青州兵被俘后送去了东海郡,由当地豪强负责看管种地晒盐,日子过得当然不怎么样,但比一比这时代底层人民群众的水平,也还马马虎虎,勉强活着。
    因此刘备提出来的设想是,能不能用这数千他一点也不想塞进军营改造的青州兵,换张超全家?
    如果可以的话,刷一刷刘豫州在全天下豪杰士人心中的美名值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吕布带来的人太多了,陈宫、张邈、许汜这些兖州人在其中占了很大比例,如果刘备能将一部分出逃的兖州人拉拢过来,这对于防范吕布很有好处。
    ……尽管谁也不能说吕布一定会当二五仔,但大家的确这样心照不宣地在防着他。
    真可悲啊吕奉先,人缘混的这样差。她在心里这样嘀咕了一句,又拿起了一块小麻花。
    用来谈判的筹码除了这些青州兵之外,当然还可以加上已经下葬的曹洪,如果曹老板要的话,其他青州兵刨出来一起还回去也没什么。
    大家确定了这个“谈一谈试一试”的方向后,一边不断细化谈判方案,一边开始聊起了出使兖州的这位使节人选。
    毫无疑问,他得聪明,机警,勇敢,善言辞,又能洞察人心,然后才有可能将这场谈判继续下去,一旦有什么闪失,这人可能就要整个儿的去分段的回来了。
    因此这个人选当然要慎重再慎重些。
    大家这样讨论的时候,她吃甜点吃得有点噎,于是端起了茶碗,准备多喝几口茶水,把嘴巴里甜滋滋的蜂蜜与油脂味道从喉咙里顺下去。
    家里可能在大扫除,她想,要不要早点溜回去帮忙擦地板呢?
    陆悬鱼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随时随地乱发呆的人,她只是听到这群人在讨论使节人选后就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了而已。
    因此简雍冷不丁说话时,她完全没注意听,还是上座的主公将目光投向了她,于是所有人也将目光投向她后,她才后知后觉,赶紧放下水碗。
    “悬鱼啊,”主公微笑着问她,“你去过兖州吗?”
    她没吭声,小心地环视了一圈在场的这些文士。
    主公还在问她,“想去吗?”
    第144章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被鼓励的,大大的笑容。
    “大家这么信任我的口才吗?”她有点期待又有点不确定地说道,“那我也可以试试啊。”
    于是这一屋子的文士开始互相看。
    “我不是让你当使臣去同曹操交涉,而是说这一路艰辛,有你在,我也放心些。”刘备说完又问了一句,“你刚刚是不是走神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罪魁祸首小麻花,又重新抬头。
    “没有。”她说,“那我要护送谁去呢?”
    又一次冷场。
    主公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两只眼睛里都写着“你这就叫不打自招”。
    她好像听到有人偷偷笑出声。
    但她僵着脖子,用余光四处寻找笑声来源时,陈登和简雍先生都一脸风平浪静,看不出什么。
    只有一位年轻貌美,但浑身散发冷气的纪律委员同学转过脸来望着她。
    “择一勇士也就罢了,我看未必要劳驾辞玉。”
    “哦哦,那也使得,”她小心地说道,“我是初平三年从长安一路来青州的,你们看,这一路我都走得,他人为何走不得?”
    ……她这个话好像又一次起了反效果,甚至连陈群望着她的目光也变了。
    “若说稳妥,果然还是辞玉,”糜竺说道,“但其阵斩曹洪,天下皆知……”
    “如此曹操便更不会伤他性命。”简雍说,“否则岂不为人耻笑?”
    刘备又轻柔地摸了摸胡须,“悬鱼,你自己如何想?”
    从下邳到鄄城最近的一条路自然是出小沛,经过山阳,再向西而至鄄城。但众所周知,这一路被曹操和吕布打了个稀巴烂,治安什么的很不能细想。
    她想了一下自己从长安而出,这一路杀过的流寇,再想一想自己和曹老板的那点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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