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廉之勇,却如项王再世,她未曾骑马,而是手持一柄长剑,一步步走过来的!
    太史慈尚需派兵先烧了鹿角,再搭绳梯,小心爬过才能靠近营寨,陆廉却根本不需要这些手段。
    男子臂膀一般粗的鹿角主枝,她一剑挥下去,如同破开一段素帛,轻飘飘便分为两段!
    军中欢声如雷!
    有这样的主帅在前,什么样的士兵还会怕死!
    ……可是这样的豪杰,为何却在刘备麾下?
    韩当很想要问一问她,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需要时间,他的将军需要时间。
    “布拒马!”他大喊道,“将那些车子推来!”
    这场战争从天亮打到天黑,竟然也没有分出胜负。
    原因无他,这个营寨修得太反人类了。
    营地都是大营套小营的,有个两三层的防御工事也很正常,但它足足修了六七层的防御工事!
    与其说这是个营寨,不如说它是个迷宫一般的堡垒!
    若说将整座营寨都一把火烧干净,偏这里又是建在山下沼泽附近,主帅韩当又挖了沟渠进营,一时半会儿根本烧不完!她虽然能够腾挪跳跃,但又不能抛下军队,自己一个人冲进去。
    于是攻破一层,杀了近百个敌人之后,东吴军队后退一层,再来这么一遍拉锯战。
    ……她抓了两个俘虏仔细一问,终于知道孙策果然不在这里了。
    ……就丢了这么一群弃子在这里当诱饵拖住她的主力,缺了大德了!
    到了夜里,她不撤兵,让士兵就在外面休息,就地支锅造饭,韩当也就在营里支锅造饭,大家各自处理自己的伤员和俘虏。
    她端了一碗粟米饭,上面盖了两块盐渍青瓜干,想想还是很气愤。
    “找几个嗓门大的人,”她说,“明天清晨去营寨前喊话!”
    “将军,喊什么?”
    她也不会什么有文采的话,于是决定简单粗暴些。
    “你家将军不要你了!”她骂道,“投降不杀!”
    当晨曦洒在营地的空场上时,韩当走出了帐篷。
    他昨晚没怎么睡,只在天光将至时忍不住倦意,睡了片刻,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偏将,跟随孙坚征战于京畿之地。
    但那个梦清晰极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是吸满鲜血的土壤,身侧是许多江东儿郎,他们在西凉人的尸体之间,一面寻找着自己同袍的尸体,一面寻找着宝贵的战利品。
    而在这片土地的尽头,孙坚牵着马,站在一座古亭外,遥遥注视着破落的陵墓。
    那时的孙坚只有三十出头,是个容貌不凡的年轻将军,喜爱华服,因而铠甲也总是闪亮亮的,特别漂亮。
    但那一天里,他身上也染了一身血污,鲜血自他的耳后缓缓而下,似乎先是涓滴,后汇江河,到了腰部以下,便尽皆被鲜血所染透了。
    孙文台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你看到了吗?义公,”他说,“那是先帝的陵寝,那是大汉皇帝的陵寝啊。”
    “汉室衰微,此乃天命,”韩当说,“将军岂会不知?”
    汉失其鹿,谁当为天下共主?
    当他这句话说出口时,孙坚并没有回应。
    但韩当却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从梦中醒了过来,营寨外的叫骂声虽远,却清晰极了。
    韩当走出营帐时,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在陆廉发现叫骂无用,又一次开始攻打营寨时,他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但他终于想清楚了。
    董卓祸乱朝政,挟持天子时,满朝公卿似雪,能率义兵入讨董卓,声冠中夏者,只他家将军一人!
    孙坚收复雒阳,又以重新将灵帝安葬,臣子应尽之义,唯他一人!
    当韩当终于想清楚这一点时,内心那一点郁结之气也随太阳逐渐升起而消散了。
    将军虽死,少将军尚在,对于韩当而言,他的天命尚在。
    因而他人生中最后一件事也就无比明晰了。
    当探明整座营寨都的虚实之后,陆悬鱼再也不需要倾尽全力去攻打。
    她只要带上千余人的工程队,遇山开路遇水架桥,顶着骚扰的箭雨一路突进,攻营的第三日便打进了中军帐前。
    但到了这一步,太史慈却不同意她再身先士卒了。理由也挺简单: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韩当死守在这里替孙策拖时间,抱的自然是杀一个不赔杀两个更赚的主意,若是能伤到大将,那更是死不足惜了。
    因而太史慈在东莱兵中挑选了一队勇士,送了进去,又花了三五个时辰,终于拔了这座营寨的大旗。
    “韩当呢?”她见到凯旋的太史慈,立刻发问,“有没有给他捉回来?”
    “他下葬了。”太史慈说道。
    “……你杀了他?”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他,令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拔剑时,他似乎已经死了。”
    尽管那个大汉浑身是血,威风凛凛地站着,脚下还有无数东莱士兵,以及他自己部曲亲兵的尸体,令人一时不敢上前。
    但他似乎那时已经死了。
    第230章
    韩当的死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到孙策军中。
    ——连同历阳那座营寨被攻陷的消息。
    孙策自离历阳之后,一刻也没有停歇,他命主力上了船,一路逆流而上,离长江而入濡须水,很快便进入巢湖。
    在下船的那一日,他还意外见到了一位故人——时任居巢长的周瑜。
    张勋死后,关羽便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向北攻破合肥,而后以此为据点,合围寿春。而周瑜虽不认可袁术的残暴,但也不愿临阵投降,因此收拢了张勋的数千残兵,屯于巢湖旁。
    当孙策领兵来到时,一切就变为了顺理成章。
    寻常七月里的巢湖,岸边长满了芦苇,有水鸟倘佯于其间,远远衬着湖上泛舟的渔夫,称得上美极了。
    若是在那时见到湖边走来这样两名长身玉立的青年,船上的渔女也会大胆地探出头,多看上几眼。
    但此时的湖面上布满了大小船舶,船上又有旌旗飘动,一股肃杀之意便毫不掩饰地蔓延出来。
    那些渔民早早就逃远了,谁也不敢凑近这些战船。
    于是孙策和周瑜得以在岸边走一走,捋清他们的思路。
    “义公为我守住历阳,不知能挡陆廉几日,临行之前,我交付了他二十匹战马,若是营寨已破,他立刻便该奔袭而来,与我汇合。”孙策说得很快,“但不论他能守几日,我总得快些,明日便继续向北,攻打合肥。”
    孙策语气中的郑重令周瑜有些意外。
    “伯符很看重那个陆廉?”
    “她与关羽皆是刘备麾下的猛将,”孙策说道,“而今将要合为一股,我如何能小觑了她?”
    他们的脚步并不算很快,也不算很重,但仍然惊起了一丛水鸟。
    迎着巢湖上的斜阳,周瑜略一思索,“关羽攻下合肥之后,未曾多作休整,便北上去寿春了,伯符兄若奇袭而至,合肥不难攻下。”
    孙策静静地看着那丛越飞越远的水鸟,知道周瑜的话还没说完。
    “但依弟看来,兄所求者,未必一城一地!”
    一个浅浅的酒窝从孙策的嘴角旁浮现出来,他的志向,果然公瑾是清楚的!
    他跑了这么久,千辛万苦赶来合肥,难道是为了占下这一座小城,再图谋庐江吗?
    难道他孙伯符是那样的庸人吗?难道韩当效忠的是那样一个短视之主吗!
    “但如果陆廉当真如兄所言那般用兵入神,”周瑜说道,“想要阻拦她的脚步,靠韩义公一人是不足够的。”
    “自然不够。”孙策的笑意更深了,“我想了一个办法,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我还写了一封信,交信使送去给她,足见我之诚意。”
    这一仗打完了,但陆悬鱼还是没理解孙策到底想做什么。
    她只能隐隐察觉到孙策视袁术的这些领地为自己应当接收的财产——袁术与他纠葛太深,他曾经在袁术麾下效力,但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实在的奖赏,他而今所拥有的一切几乎都是靠他自己夺取来的。
    因此当袁术守不住他自己的领土时,孙策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她必须尽快地向着西北而去,打通自广陵至寿春的路。
    天气炎热极了。
    土路都是滚烫的,草鞋踩得久了,热气都要透过鞋子传上来。
    行军总是十分艰苦的,尤其她的士兵们几乎没有经过休整,这样的行军就更艰苦了。
    伤者可以同俘虏一起回广陵,那些侥幸没有受伤的人就只能痛恨自己的幸运了。
    但比起行军还要艰苦的是——
    这条自历阳至合肥的路上,慢慢出现了一些流民,而且他们越来越多。
    他们有些自横江而来,有些自居巢而来,还有些是历阳附近的人,甚至其中还有从更远的合肥附近逃难过来的百姓。
    这条路很是艰难,其中有盗匪,有猛兽,也有瘴气,而他们当中有护卫有草药,能够安全体面地一路向东的人百不足一。
    那些人衣衫褴褛,其中有些女人已近衣不蔽体,只能将破被裹在身上,还有些连最后一席被褥也没有了,只能裸露两条胳膊,用最后一点破布将婴孩兜住,挂在身上,挑着一卷不知道卷了些什么的草席前行。
    他们的神情是凄凉的,也是麻木的,见了路边有尸体时,既不会恐惧,更不会哀叹,而是立刻会凑上前去看一看,那倒在路边的尸体身上,还有没有一件可以剥下来衣衫?附近的草丛里,有没有散落半个饼子?
    这样的流民见到军队时,通常才会惧怕,因为不同的军队待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同。
    如果那位将军用兵谨慎,担心流民中藏了奸细,会下达命令给斥候,将所有在军队附近出现的流民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如果那位将军性情仁慈而疏于防范,他的态度则会宽容许多,只让先锋兵开路,将那些挡在路上的百姓用马鞭和马槊驱赶到路边去,等到军队走过去之后,才会放他们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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