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身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术家女眷……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陆廉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她的震慑与退缩,声音平淡,但语速却很快地继续往下说:“我给你派一百士兵打下手,还有十名我的亲随守在殿外,你不必担心在这里会遇到什么危险。”
    “妾并不担心这个……”
    “你去一个个问她们的姓名、籍贯、家人所在,那些有家的,家在附近的,就让士兵去寻了她们的家人来接她走,若是家人已经不在,却还有去处可寻,或是能自食其力的,你就发点钱帛,打发了她们。”陆廉说道,“袁术的妻女需要留下,不能放走,其余的由你帮忙安置就好。”
    ……由她来帮忙安置。
    安置什么?
    安置一群两千石之女?
    刘兰芝的手指搅在了一起,不仅她没见过几个出身两千石之家的人,她的亲友乡邻中,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啊!
    她的恐惧即将冲破喉咙,表露出来时,有亲兵牵来了马。
    陆将军抓住马鞍,正准备上马时,忽然停下来,又转头看向了她。
    “是我为难夫人了,”她说,“但是此时我实在无暇这些琐事,只有夫人帮我一把,我还放心些。”
    那双清澈而幽深的眼睛里带着微笑,就那么平平地望着她,却忽然令刘兰芝有了勇气。
    那些女眷躲在这座华丽而阴森的偏殿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屏风或是殿柱后面探出头望过来。见有人推开门,她们立刻逃回了角落的阴影里,互相又抱作了一团。
    这怯弱而不安的模样令刘兰芝心中难受极了,她们几乎每一张脸都像鲜花般娇艳,明月般皎洁,却惊惶地望着她,连话也说不出。
    “女郎们莫要惊慌,”刘兰芝从仆妇手上拎起了一盏灯,又示意士兵关上门后,才徐徐走近了她们,“陆将军知道你们的苦楚,但她军务繁忙,因此派我至此,帮你们与至亲团聚……”
    她的声音柔和婉转,语气又十分的亲切,那些美姬脸上的不安便渐渐地淡了下去。
    而后她们其中的某些人,便悄悄地彼此打量了一眼。
    她们每一个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以及乌黑浓密的睫毛,她们又躲在暗处,因此那眼神隐秘极了,根本没有被刘兰芝察觉。
    寿春城距离关羽的军营不过十数里,城破的消息几乎是须臾便传进了帐中。
    陆廉节制的兵马里就有两千关羽借给她的士兵,现下这些士兵正好一部分维持城中秩序,一部分搬运钱粮回营。
    这是一场大胜,攻下了寿春,意味着僭号称王的袁术所建立政权终于彻底覆灭,这样的功绩传回朝廷,会受到怎样的封赏呢?
    朝廷羸弱,不足以赏赐他们金帛财宝,但这些军官也并不在乎这些。
    主公是不会亏待了他们的,无论是财帛、庄园、美人,有这样的战功在,都能顺顺当当的到手,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朝廷盖章的官职与爵位!
    有了这样的功绩,就可能赚一个真正的爵位,到那时他们这些寒微之人,也能为后代赚一个阀阅世家的出身了!
    有人欢欣雀跃,有人却脸上有些挂不住。
    “小陆将军不过是取巧,”有人这样小声说道,“不是我们围了这么久的城,她岂能这般轻巧地破了城?”
    关羽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若精于谋略,早该你来破此城,何必等她来?”
    于是说悄悄话的校尉立刻臊眉耷眼地将头低下去了。
    小陆将军是个不贪钱帛,更不贪功劳的人,因为本身就是女子,所以更不会贪色。
    她平时洁身自好,虽说行军打仗自然与男子更加接近,但也从未听说与身边哪个男子有什么流言出来。再加上她治军严明,又时时爱护百姓的名声,德行几乎是完美无瑕的。
    但同为刘备麾下,关羽张飞是看着她从平原城中的黔首一步步到今天的,看她多半带了些看晚辈的感情。
    但那些新提拔起来的军官却完全不同,总还是有几个不服气的想同她较量军功高下。
    攻破寿春,这是多大的功劳!她若是头破血流地攻下这座城也就罢了,凭了一群猪羊,竟然也骗开了城门!这怎能让这群校尉心服口服呢?
    ……毕竟是女子,说不定那些关于剑术的传言是假的,她也只是个精于谋略,却不擅冲阵的年轻女郎罢了。
    他们这样彼此使眼色时,关羽已自中军案后起身,踱步出了营帐。
    太阳在渐渐西斜,营中军士早已饱餐一顿,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将军!”第二名斥候飞马进了营,“陆廉将军有信至!已有溃兵被赶至河畔,她又命追兵冲杀了一阵,令溃兵丢弃盔甲武器在河边,只是曹营似乎军纪甚严,未见有士兵跑出来渡河捡取!”
    关羽点了点头。
    “牵我的马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淮水上已经没有了渔家。
    两岸远远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全部出自两座彼此敌对,却都声势浩大的军营中。
    火光映到了河滩上的环首刀,便淡淡地泛出了橘黄色的光辉,落在栅栏后的士兵眼中,立刻就变成了一枚接一枚的五铢钱。
    将军不许他们出营,尤其不许他们过河去捡那些兵器,甚至下了严令,敢偷偷出营的,抓到就杀。
    于是那几个士兵只能靠在栅栏后,偷偷地算计着,期待着,并焦急地等待着。
    河滩上还有黄澄澄的光呢,那是不是金子?就算不是金子,至少是铜器吧?!那又能换多少钱?!
    再等一等,总会有哪个部将先忍不住。
    ……再等一等,总能找到机会的。
    他们咽下了一口口水,这样不断地安慰自己。
    第248章
    天色已经慢慢暗下去,一轮弯月静悄悄地升上夜空。
    殿内的女子们却丝毫没有倦意,一双双略有红肿的眼睛照在灯火下,映出闪闪烁烁的光。
    她们坐在席子上,亲亲热热地围在这位年轻妇人的身边,听她慢慢布置安排。
    有些女子的确是附近郡县世家出身,听说将军允许她们回到父母亲人身边,立时便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于是那年轻妇人有条不紊地记下了她们的姓名籍贯,以及亲人所在,并派兵士替她们送信,要家中派人来接,才能放她们离开。
    她年纪只有双十左右,说话做事时却娴雅而有法度,那些兵士待她也十分恭敬。这不可能是出于她自己的威信,必然是那位将军十分宠爱她的缘故。
    这些久困于后宫的妇人只隐隐听说围城的是刘备与关羽的军队,哪里有机会得知这支赶来支援关羽的兵马是由何人统领呢?
    思来想去,那年轻将军或许是关羽的儿子?又或者是刘备的儿子?
    无论是谁,他既能立下这样的大功,又能一言而决定这些妇人的命运,显见在徐州是个位高权重之人。
    于是有人看向刘兰芝的眼神就更怪异了。
    她的确生得很美,但在这殿中也不是没有人比得过她。
    再看一看她的脸蛋,她的头发,她的手指,于是那几名年少貌美的姬妾便更有信心了。
    这妇人底子虽好,奈何不像个高门出身之人,她那双手一看就知道是在织机前久坐的,全然不似她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
    那年轻将军必是没什么见识,不曾见过高门贵女的美貌与风度,因而才这样迷恋她,若是自己能够留在将军身边,难道还比不过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女人?
    那位将军相貌虽不算出众,但也还清秀。尤其他年纪轻,权位重,又那样温和宽柔,若能留在他身边,是不必担心战乱,不必担心流离,也不必担心因为失宠而被磋磨至死的。
    乱世之中,人如转蓬。
    她们不曾吃过苦,却比谁都清楚这样的道理。
    刘兰芝全然不明白这些贵女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她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在安排了士兵帮忙寻亲送信之后,她逐渐察觉到那些想要归家的女子,都是这殿中相貌不算很出众,人看着也很老实的那一类。
    而身边逐渐靠拢过来的这几名女子,容貌都美过她不说,那讨好的神情也清晰极了。
    “妾听闻城破,原本,原本几乎要惊惧而死,”一个红衣少女小心地拉起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上轻轻握着,“有娘子在这里,妾这颗心总算是有了着落。”
    红衣少女只有十四五岁,与自己幼妹一样大,刘兰芝看了便很感亲切,“女郎不必惧怕,我须得将你们一一安顿好,而后方能回营呢。”
    “可我祖上在陈留,家人携我逃难至此,而今早已四散,”红衣少女眼睛里慢慢便涌起了两粒大大的泪珠,“可怎么办呢?”
    “阿瑾莫哭,你父兄虽已返回陈留,但你阿姊不是嫁去了庐江?”另一名穿了青色罗裙的美人忽然出声,“你如何不能去投奔她呢?”
    “我阿姊未出阁时便与我不睦,我如何能去投奔她呢?”少女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个美人,又重新将目光转向了刘兰芝,“娘子,你能不能央求将军,将我留下——”
    “我……”刘兰芝瞠目结舌,还没说出婉拒的话时,又有另一名耳旁坠着两粒明珠的美人插话了。
    “娘子不是说了,举凡有去处的,便该投奔亲人,若是那位将军帐中缺了……缺了人,自然也该选一个性情温柔沉静的,阿瑾,你性子还是太急躁了些。”
    红衣少女张开了菱花一般的小嘴,刚想说些什么时,那位明珠美人却已经端来了一盏蜜水,递给刘兰芝。
    “娘子替我等操劳许久,且先喝些蜜水缓一缓。”她柔柔地说道,“这是梅花蜜,只交州叶榆有,千金一罐呢。”
    “三娘自诩清贵出身,寻常不谈钱帛,怎么见了这位娘子,忽然又提起钱来了?”那青色罗裙的美人笑嘻嘻地说道,“莫不是揣度娘子寒门出身,没吃过交州的梅花蜜?”
    刘兰芝捧着那杯蜜水,忽然意识到她可能将要陷入什么样的奇怪困境中,但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劝时,这些美人已经开始了更加激烈的唇枪舌剑。
    “我这人没有那等唇舌功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罢了,不似那等聪明人,一句话也要听出几种意思,娘子,你若是替将军留心时,必然知道什么人当留,什么人不当留的。”
    “三娘,你没有唇舌功夫,又是谁在天子——”
    “慎言!袁术僭位,天下不容!他是谁家的天子!”
    “好哇……何瑾,你也,你也……”那青衣美人气得胸膛激烈起伏,“你昨日还俯在袁术脚下哭哭啼啼,求他将金华殿赐给你,今日就变着法儿的要进人家小将军的营帐了,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么!”
    此言一出,附近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身高年龄各不相同,容貌却都极尽妍丽的美人们以袖掩口,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目光中带着嘲讽地看着那红衣少女。
    只有刘兰芝如坐针毡,见少女的手收了回去,很有些同情,又想要伸出手去拉她。
    但那少女迅速地躲了她的手,自席子上爬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环视了她们一圈。
    “我奴颜婢睐是不假,”她说,“但我可没有杀死冯氏女。”
    殿外似有风来,吹得烛火摇曳。
    那一片叽叽喳喳的讽笑声忽然止了,于是整座偏殿都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
    有人吸了一口冷气。
    有人从喉咙里发出了短促的怪声。
    还有人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像是指甲在琉璃表面上狠狠地划过一道,既尖锐,又凄厉。
    “你不过是那时还未入宫罢了!若你入了宫,你必也有份!”
    “我不会杀她!我没道理杀她!”
    “这事,这事也不是我出的主意!”
    “她一人便占了将军所有的宠爱,怎么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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