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的脑海过于寂静这一点,是真的令她感到有些不适应。
    那把见到过她最慌乱、最狼狈、最丑陋一面,掌握她所有秘密,也知晓她所有心思的黑刃,短暂地陷入了沉睡之中,从此没有再出过一声。
    她应当惬意地享受这种宁静,但她站在这座嘈杂的军营里,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寂寞极了。
    不过这样的寂静没有持续很久,在太史慈和张辽都离开的第三天上,有士兵通报说,徐元直先生似乎有事,想来中军帐寻她。
    ……但并不是什么正经事。
    “在下自荆州一路赶来时,太过匆忙,没带上自家的茶饼,”款款走进来坐下的徐庶这样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上次在中军帐中喝到的茶不错。”
    “先生想喝茶吗?那不是什么好茶,”她温和地说道,“我命军士送些给先生。”
    徐庶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好像忽然垮了一下。
    “在下只是想来将军帐中讨一碗茶喝,”这位谋士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说得还不够清晰明白,“……在下其实是有话想对将军说。”
    “……哦。”
    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说想来讨茶喝呢,文化人都这么委婉吗?
    不过要是按照这个逻辑,她想,那陈群那天非要请她喝茶又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可能没有,因为到最后他也没说出来。
    ……大概那个是纯粹想显摆一下自家的好茶饼。
    军士煮了一壶茶端了上来,徐庶给她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碗。
    这位文士捧着茶碗,小心地喝了一口,似乎有点享受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开口。
    “自庶至将军麾下,战事不断,因而一直未曾寻将军清谈。”
    “……什么是清谈?”
    徐庶又哑巴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
    ……她这位新入职的谋士心理素质好得可怕。
    “就是想来寻将军聊聊天,”他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时机。”
    “……为什么呢?”她有点狐疑,“先生想聊什么?”
    “聊将军近日来的形容。”徐庶说道,“将军论智谋可比韩白,谈勇武不下项王,但将军不是神仙,总得多在意些自己才是。”
    ……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脸。
    “我如何不在意了?”她说,“你们要我养伤,我便养伤了。”
    徐庶看了她一眼。
    “将军这些日子似乎思虑甚重。”他说,“是担心下邳,还是青州?”
    “下邳有主公与三将军,城墙高厚,城下又有泗水,曹操欲围城是极难布置的,我并不担心;”她这样说道,“青州有国让在,孔北海又肯放权给他,再加上琅琊东海在其南,东莱在其东,皆可为援,袁绍想攻北海,是不容易的。”
    这些事总在她心里反复地计较,徐庶问起来时,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了。
    于是徐庶又愣了一会儿。
    “将军是个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之人。”
    ……她不擅被人夸奖,有点尴尬。
    “我并不担心战事,”她说,“只要我不断地取得胜利,我总能击破曹贼——所以,先生到底担心什么呢?”
    徐庶的思路似乎仍然非常清晰,却抛出了一个很不相关的问题:
    “子义与文远两位将军素日里喜欢什么,将军知道吗?”
    ……她想了一会儿。
    “子义领兵时,并不逞一人之勇武,但他每每扎营后有空闲时,总喜欢拿着弓出门四处去打猎,”她说,“他很爱打猎的。”
    “嗯,那文远将军呢?”
    “除却照顾战马之外,他最爱的就是吃汤饼!”她立刻说道,“四处踅摸好面粉不说,还经常要厨子做了给我送来,但我不是很喜欢那东西,尤其他还喜欢往里面加醋……”
    “那将军呢?”徐庶问道,“将军可有什么吃的玩的,能想了来让自己开心开心?”
    她那短暂的,因为别人的乐趣而提升起来一点的兴致须臾间便消失了。
    连她的脸上也只剩下一点空荡荡的笑容。
    “我没有什么爱好,不管吃食也好,玩乐也好,”她说,“圣人不是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么?”
    徐庶叹了一口气,“将军现下这幅模样,莫说见识过什么富贵极乐,便是路边的田舍翁,看着也比将军轻松些哪。”
    “富贵,我在寿春城中见过,但我不觉得那就能令人快乐。”她说,“而路边的田舍翁,他们不比我轻松,这我是知道的。”
    徐庶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用微微皱着的眉头,以及看一个重病患者的忧虑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全身都不得劲了。
    就在她悄悄将手伸向了草席,准备轻轻抠一下的时候,传令兵突然跑了进来。
    “将军!有斥候回报,于禁领五千步兵,另有数百骑兵,自城中而出!正欲追击太史将军!”
    她立刻站起了身,“先报至关将军处——还有,传令下去,明日拔寨启程,北上合围于禁!”
    “是!”
    一切事情似乎都按照计划发展。
    她虽然剩下的兵力不多,并且也都疲惫且带着伤,但有她在,一定能击破于禁这支主力,而二爷可以趁机攻城,将淮安重新拿回来。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徐庶也放下了茶碗,起身沉默地向她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先生。”
    “将军?”
    “我知道先生是担心我,”她笑了笑,“但我并不曾因为什么事而忧心,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一仗打得有些久了,除却我们这些人外,这一路同行之人也就只有我兄陈元龙与二将军。”
    除却他们之外,她自出广陵,遇到的每一处郡县,都不是他们的同路人,都需要他们花精力花心思恩威并施,才能勉强控制住——冷不丁还要遭个行刺——因此这种孤独的感觉倍加清晰。
    她救济流民,又或者二将军严明军纪,不令士兵侵扰百姓,都并非为了沽名钓誉,博取美名才如此行事,但他们的行动似乎得不到多少有力的,充满善意的回馈,因而必须继续孤零零在天地间搏命。
    这样的道路自然越走越累,渐渐地便会疲惫不堪。
    但这些话说出来就有了诉苦的意味,因此她是不准备这样说的。
    但徐庶似乎一瞬间便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
    那看起来忧虑不安的神情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将军这样想吗?”他微笑道,“肯定是将军想差了。”
    “……我怎么想差了?”
    “若刘使君与将军的名声不显,我怎么会来到将军面前?”
    这位文士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温和的微笑,声音却坚定得如同山峦般,一丝也不曾动摇。
    “先生……”
    “岂不闻‘德不孤,必有邻’?”
    “我听倒是听过的,但……”她尴尬地说道,“先生是想讲点什么谶语吗?”
    ……比如说“你好人有好报”之类的吉利话?
    “我不是方士,我也从来不讲谶语,”徐庶似乎被逗笑了,但他的神情仍然很严肃,“今日之言,将军很快便能亲见了。”
    第261章
    德行有用吗?
    德行能够化为刀剑,替那些贤士或是圣人战斗吗?
    德行能够战胜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精兵吗?
    一座又一座的营帐坐落于下邳城北方的平原上,它们整齐有序,期间错落着不同将军的旌旗,与镇东将军费亭侯曹操的玄色大纛,如同提早来临的寒冬,带着凛冽而极有威压的北风,吹进了下邳城里每一个人的心中。
    但这一片如刺骨寒风般军团的主人此时却全无凛然或是凶狠的神情,他穿了一身半旧的皮甲,骑在马上,带了数百亲卫骑兵,外加一名谋士,正在泗水河旁巡视。
    他需要出营亲自查看一下地势,也需要冷静一下自己的心神。
    镇守淮北大营的曹仁战死,残余士兵由曹休聚拢起来,先退至汝南,数日前才与他汇合。
    对于没有什么亲兄弟的曹操来说,曹仁虽为他的从弟,但如他亲弟一般,随他南征北战,立下累累战功,甚至比夏侯惇、夏侯渊兄弟更加亲近,是他极不能缺少的左膀右臂。
    他因此短暂地头风病发作,卧在榻上躺了一日。
    但当他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曹操的神色却坚硬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在那些头疼欲裂,回忆变得嘈杂纷乱,统治的领土变得支离破碎,兄弟的模样变得鲜血淋漓的梦境里,在那充满了厚重雾气的梦境里,他又一次来到了泗水旁。
    那个梦真切极了,他能闻到潮湿雾气下隐隐的腐臭气息,能听到潺潺流水之上,有尸体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
    他就在泗水旁,而那数十万被他杀死的男女老幼,即使在这个清晰而混沌的梦里……那些亡魂也只能睁着一双双哀恸愤怒的眼睛注视着他,再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慢慢顺着河水一路向下,一去不返。
    ……他这一路付出了许多他能接受,或是不能接受的代价,因此眼下的这一仗,在泗水旁打的这一仗,他绝不能输。
    他击破了刘备的主力,又隔绝了广陵、淮南、小沛三路的援军,他接下来是一定要将下邳拿下的!
    只有真正剿灭了刘备,才能阻止徐州各地源源不断向着下邳而来的援军。
    ……只有真正剿灭了刘备,才能阻止那些自西南方而来,还在不断想要进城的百姓。
    曹操没有水军,但泗水流经下邳,尤其现在正是涨水期,下邳西门与南门都被泗水所包围。
    想围住这样的一座城很不容易,尤其他还要不断地分出精力去堵截那些前来救援的郡兵。
    徐州的百姓得了空档,便源源不断地,大包小裹地,奔着下邳而来,有些人是推着小推车到了泗水旁,有些则是坐船自上游而下,他们当中有士人,但更多的是赤脚的黔首。
    这很不正常。
    这是一座即将被围困的孤城,那些庶民即使不明兵法,看也当看到他兖州军容之盛!
    即使他们看不到兖州兵强马壮的架势——难道说他数年前屠戮徐州之事这么快就被他们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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