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士兵们应得的犒赏。
    有百姓慢慢地聚集过来,隔着栅栏,探头探脑,满脸渴望地往里看。
    能不能给口吃的呀?他们这样哀求着,有没有啃剩的骨头?给两根也行啊。
    有士兵拎了一条羊腿想走过去,又被队率拦下。
    你是单给某一个呢,还是那些百姓都有份呢?这是你自己那份,还是大家的份?
    可是,士兵辩解道,他们饿啊,他们一定很久没吃过肉了。
    我们便不饿吗?难道这些酒肉是将军每日都随我们吃的吗?你知道为了能在这里好好吃一顿饭,我们死了多少人吗!他们!他们躲在城里,他们摧过城,拔过寨吗?他们杀过人吗?他们在尸体堆里爬出来过吗!他们凭什么跟我们吃一样的饭食!
    面对小军官的叱骂,百姓畏怯地渐渐退开,士兵也把头低下去了。
    “我只是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他眼睛里噙着眼泪,“我就想着,要是我的家人去哪里逃难,有人也给他们一口吃的,就,就行……
    “天挺冷的……”有人这样悄悄地说道,“肚子里没东西,好难熬啊。”
    我们的妻儿,我们的父母,要是逃去了什么地方……
    他们也会这样伸手求一口饭食吗……
    会有人给他们吗……
    队率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士兵。
    那人用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握着那条羊腿,放回去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就那么手足无措。
    “把羊腿放回去。”他这样冷酷地下了命令。
    士兵低低地应了一声,刚转过身时,听到队率又说了第二句话。
    “我去禀告刘功曹,请他去见太史将军,”他说道,“看太史将军怎么定夺。”
    怎么定夺?
    士兵愣愣地转过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如果只想惩罚他的愚蠢行径,是根本不需要去见太史将军那样的大人物的。
    只要照着屁股踹他两脚就罢了呀。
    那张刚刚流过眼泪的脸又明亮起来了!
    “队!队率!”
    “呸!滚去吃你的饭!”
    她是个女子,又是个将军,寻常在军中是不饮酒的。
    但今天可以破个例。
    主公在上座,举起酒爵,除却她营中之人,瘦了一圈儿的三爷和子龙,瘦了两圈儿的简宪和先生和糜竺先生,还有明显老了很多的陈珪,还有几个文官在下手。
    主公应该是很想说点什么的,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润,带着从容不迫的力量,不管是鼓舞斗志还是稳定民心,凭着这把好嗓子都不在话下。
    ……特别有亲和力,跟她完全是两个极端。
    但主公举起酒爵时,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说很多话,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诸君,满饮此杯!”
    与后世的白酒不同,浊酒上层清,下层浊,一口喝下去时,带着浓厚的米香,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东西尤其珍稀,因为它是用粮食酿的,粮食在乱世总是很珍稀的。
    但在乱世,人们又更加迫切地渴求酒精。
    她在青州时,偶尔会喝点酒,少少一两盏,尝尝味道,这么满饮是没喝过的。
    但现在一气灌下去时,感觉又很不一样了。
    “二将军与小陆将军今次立下了不世之功!尤其是小陆将军!”
    “从此徐州便安宁了!”
    “说起来,主公欲何赏?”
    “要我说……”简雍先生摸摸胡须,“表请朝廷为上。”
    席间有人悄悄地进帐,同太史慈窃窃私语了几句什么,待她将目光移过去时,太史慈已经悄悄离开了。
    “不错,咱们是奉天子旨意,诛讨逆贼的!”大家还在讨论现下的局势,“今次不仅诛了袁术逆贼,又大破逆朝命而行的曹操,天子就应当论功行赏!”
    三爷觉得很对劲儿,再加上喝过一点酒,比比划划地开始帮她研究该要个什么名号的将军,子龙努力地让三爷动动嘴就行,不要动手;
    糜竺先生夸她说糜芳现在懂事多了,都是她的功劳呀,让糜芳成长了不少——是好话,但她觉得有歧义;
    简雍先生讲了一个关于陈登的笑话,当然他是不知道三月之期的;
    白胡子老头摸摸胡子,笑而不语。
    一片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中,灯火之间的主公微笑着看向她。
    她想要什么奖赏?
    她得仔细想想。
    帐外的士兵们在大吃大喝,有人高歌,有人在哈哈大笑,有人似乎打起了拍子,于是又有蹦蹦跳跳的声音,多半是在跳舞。
    他们在庆祝,庆祝这一路的胜利,庆祝这一路的披荆斩棘,庆祝他们跟对了将军,他们跟随的不是别人,是活生生的传奇!现在徐州全境都已收复,很快就能修整兵马,出兵夺回青州,他们的家园近在眼前!他们可以活着回到家乡,可以用力地给父母磕一个头,可以亲一亲妻子的面颊,可以抱起自己的儿女,放在膝盖上。
    他们这样畅想着,高歌着,而后不知何时起,又有人掺杂起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怎么哭了?有人这样问。
    啊,啊,我只是——那个老兵连忙擦一擦鼻子,我只是想起,我们这一什,只剩我一人了。
    他们也想给父母磕一个头,也想亲一亲妻子的面颊,也想再抱一抱儿女,看一看可爱的家园……看啊!它就在眼前,来年春天,那土地上还会发出新芽,若是将军不再兴兵事,他们就可以从容地扛起锄头……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稍踟蹰。
    有人这样低低地唱,于是也有人跟着和。
    夜有些深了。
    她似乎也有点醉了,走出中军帐时,扑面而来的夜风令她一瞬间清醒了许多。
    有些士兵回去睡觉了,有些还围在篝火旁,从容地聊一聊天。
    聊点什么?她有点好奇地问。
    ——总有很多事可以聊。
    那些老兵这样说,聊一聊他们跟随将军这一路的见识,这一路的拼杀。
    聊一聊他们见过巢湖的清晨,见过庐江街头的小妇人;
    聊一聊他们在寿春宫中见了天宫,在洪泽湖见了那样大那样笨的水鸟;
    聊一聊淮水边的那个落日,又或者淮安城外的……
    “将军,你还记得那个稚童吗?”赵六突然发问。
    她愣了一下,“我当然是记得的,他怎么样了?”
    这个小个子士兵咧开嘴,很是开心。
    “将军记得!”他嚷道,“我们出城时,我曾经见过他!是他让我问将军的!他!”
    那孩子寻到他的家人了吗?
    看赵六的样子,应当是寻到了。
    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人没有入睡。
    营外也起了一片片的帐篷,有兵士行走在那些帐篷间,维持秩序。
    有衣衫褴褛的妇人端着缺了口的陶碗,一口口地喂孩子喝汤。
    太史将军下令,调拨了十只羊过来,支锅煮了羊汤,分给那些百姓,怕他们争抢,因此又派了些士卒过去维持秩序,帐篷也是自营中借出的。
    这很好,那些百姓得到了安稳妥帖的照顾,应该可以安心度过这一晚了。
    她是这样想的,但她慢慢踱过去时,发现她的想法和现实还有些出入。
    有些人是围在火堆前的,还有些人离开了营地。
    他们打着火把,站在荒原上,声声地喊着他们的亲人。
    有老人在喊儿女;
    有妇人在喊夫君;
    有男子在喊妻子;
    也有几个声音听着还没到变声期的稚童,一声声地喊着——
    “耶耶!耶耶!”
    “阿母!回来啊!阿母!”
    她隔着辕门,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有人走到她的身后。
    “除了替你和云长向朝廷讨赏,”主公说道,“还有件事,我准备这两天筹备一下。”
    她转过头,“什么?”
    “元龙曾经与我闲聊时说,广陵那边有个楚巫,很有名望,”主公注视着夜色中,星星点点火光亮起的荒原,“我欲以金帛之礼,请他来下邳。”
    “……楚巫?”
    “楚巫擅招魂,”刘备这样平静地看着她,“可以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个是封建迷信活动。
    ……一点都没用的。
    ……纯纯的浪费钱。
    她很想这么说,但她的话噎在喉咙里,忽然吐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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