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鹿姑并没有吭声。
    “甚至有人开始后退,逃跑。”
    第三辆云梯车也已经被点燃。火焰并不显眼,但烟已经慢慢升起来了。
    “这不是袁谭的作战风格,这明显是中军无人,有人暂代其职,众将心中存疑,”田豫终于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判断,“那支弩矢说不定已经得手。”
    狐鹿姑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终于开口,“田将军欲令在下何为?”
    “将袁谭带回来,”田豫看向了狐鹿姑,“活着的最好,死了,也能用。”
    这个蜡黄脸的小个子匈奴人咧开了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百余骑——这已经是整个北海能凑齐的所有骑兵——呼喝了一声,扬起马蹄,便奔向了对面的土山!
    至于田豫,他看了一眼战场。
    “烧过最后一辆之后,”他说道,“全军出击!”
    中军在前,土山在后,那数座楼橹所在之地,原本是极其安全的。
    但当中军出现罅隙,军中无人指挥,又有这样一支骑兵如狂风一般袭来时,士兵们竟然畏惧而不敢上前!
    ——他们是冀州人,耕种的都是袁家的土地,每一个都被反复教导,愿意为袁氏效死。
    ——但前提是,向他们下令的是大公子。
    ——现下在中军里留守的是郭图先生,他自然也是有极高威望,但他毕竟不是大公子。
    ——因此跑出来传令的也不是大公子身边的传令官。
    而那支两千人的剧城守军向着他们而来了!
    他们到底要先抵御谁?!
    在骑兵面前是不能这样犹豫的。
    但那些冀州兵想不到这一点,郭图的私兵部曲也想不到这一点。
    因为那些最精锐的亲卫们早就不关心战场到底如何了,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将身受重伤的大公子活着搬下楼橹!
    这座楼橹是用来抛射石弹的,同时也可以令斥候上去观察敌情,因此它不可能在其中修建台阶,无论上下都是靠圆木搭成的长梯,即使是大公子,也得这么爬上爬下。
    但现在他在楼橹最顶层的平台上倒下了,怎么给他弄下来就是个大难题。
    所有人都魂飞魄散!
    幸好他还没有死!
    幸好他们也跟着不必立刻就死!
    但大公子没有死,那支四尺长的弩矢却将他的肩膀钉穿了!血流如注,谁敢搬动他呢?
    ……若是搬动的时候咽气了,这还不如早就在楼橹上死了算了!
    关键时刻,视死如归的医官想了个办法,先用布帛将大公子裹了起来,再绑在一名力士身上,由他慢慢地背着他下了楼橹,到了土山上。
    “快将大公子搬上车!”有人这样喊。
    “先用药!先用药!”
    “大公子!大公子你醒醒!”
    狐鹿姑策马冲上土山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一群人乱哄哄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失措,注意力几乎完全不在防范外敌上。
    他们当中也有人注意到了马蹄声,并且举起轻弩,胡乱地射向了他,那些弩矢大部分射偏了,小部分扎在了他的铠甲上。
    而后那几个卫士便被他的铜殳扫过,马蹄踏了过去!
    “这……”这个匈奴人将裹得严严实实,昏迷不醒的袁谭拎在马上,准备回返时,心里很有点疑惑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怎么说?”
    这算是他的功劳,这是一定的。
    他来剧城,原本就是想要为自己挣一份军功,他完成了他的目的,这样天大的功劳,刘使君是决不能无视的!
    ……但这究竟是谁的功劳呢?
    是谁射出了这一箭?
    是谁吸引了中军的注意力?
    是谁在烧成焦地的城楼上,战斗到最后一刻?
    战马破开混乱的军阵,向着火光与浓烟,尸山与血海的城下而去。
    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真的结束了。
    冀州军的军官再也无法压制住恐惧的士兵。
    主帅生死未卜,为敌所擒,没有任何军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作战。
    一片哗然。
    “军阵不能乱!不能乱!”
    “抢回大公子!”
    “大公子死了!”
    “北海人杀过来了!”
    “刀手!刀手!向前!迎敌!”
    “迎敌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命令已经无法维持住军心,聚集在剧城下的这支军队曾经如乌云一般,而现在仿佛阳光袭来,它们便化为潮水,争先恐后地逃回了营地,消弭不见。
    但这片战场上仍然还有些角落在战斗。
    那些溃兵忘记了,或者是抛弃了仍然在攻城的先登营士兵。
    再也没有援军,甚至连返回的战场都已经被田豫的守军所截断。
    这些冀州兵当中,有一部分扔下了武器,爬下长梯,乖乖地束手就擒。
    也有些人对于敌军发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和各种谩骂置若罔闻。
    那些冀州老兵当中,甚至有人再一次爬上城头,并且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第298章
    在剧城这场攻防战以主帅被射中,又为敌军所劫,因而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时,下邳的百姓们还无从得知。
    下邳城中拿出了最后一点粮食,雇佣他们重新填平决口,将泗水引回河道,以期待来年能够重新耕种。
    整个青徐都因这场战争而精疲力尽,许多人背井离乡,忍受着凄风苦雨,但当他们慢慢回到家乡时,所见又是这样的满目疮痍。
    但没有什么关系,那些面目粗糙的人忍着泪水,互相安慰,至少一家人还在,他们可以从泥泞中刨出一面泥墙,再在林间捡些树枝,慢慢地搭起一个小窝棚,避一避风雨。
    只要忍过这一个寒冬,待来年春天时,他们就可以赶快耕种了。
    使君有令,只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没有来年的种子,官府可以免费借一些给他们,只要秋收时还回来便是。
    可是要怎么忍过这个寒冷而饥饿的冬天呢?
    是去偷,去抢,还是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变卖光?甚至卖掉自己聪明伶俐的儿女去别人家中为奴为婢?
    这是黔首们不得不面临的困境,但好在各个郡县的郡守与令长都发布了一些政令,征调民夫掩埋尸体,重修城墙与护城河,以及充为义勇,清剿流寇。
    这些劳役一个比一个苦,一个比一个累,但都会给一点粮食做报酬,有些比如清剿流寇的,更是允许义勇们剥光流寇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用以充作犒赏。
    在这个严苛的寒冬,原本不会受人欢迎的这些劳役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至少咱们还活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民夫们这样哀叹着,想一想,曹操三临徐州,可他们这些黔首竟还活着,哪怕活得狼狈些,那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比起那些衣衫褴褛,手掌红肿开裂,却依旧在寒风中费力夯城墙的民夫来说,吕布现下过得惬意极了。
    墙壁是中空的,有仆役在不停烧火,令温暖的火气钻进中空的烟道里,房间里不需要四处放置火盆也可以温暖宜人。
    龟兹的挂毯,蜀锦的屏风,楼兰的杯盏与美酒,还有玉一样明润的宫灯。
    角落里置了一把价值万金的古琴。
    吕布在这一片富贵气象里整了整衣冠,准备迎接访客,但还是觉得不得劲极了。
    因为女儿的事,他的妻子刚刚冲他痛哭了一场。
    “将军可知那董氏女在宫中何等的颐指气使,旁若无人!”
    吕布不自在地将目光别开,“那只是个没有什么见识的妇人,你何必——”
    “她纵没有见识!宫中谁能制得住她!皇后都要避她一头,难道将来阿姁入宫,也要看她的脸色不成!”
    “这是什么话!”吕布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我的女儿,何须看那妇人的脸色!”
    “董氏女为何骄横,将军岂不知吗?!”严氏嚷道,“城中皆传董承接连攻城夺地,就要全据兖州,权倾天下!”
    吕布的脸色便更加恼怒了。
    “那董承不过一个西凉武夫!张绣更是丧家之犬,如何能胜曹操!”
    但这话是无法说服妻子的。
    ……其实也无法说服他自己。
    好在有客至,暂缓了夫妻俩的争吵。
    这位访客登门拜访时,满脸都是笑容,“一见温侯,便觉春风拂面。”
    尽管访客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文士,但他这样的吹捧,还是让吕布的确感到了一点春风拂面。
    文士姓杨名修,字德祖,三年前举了孝廉,今岁刚在朝中任郎中,若看职位,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但他出自弘农杨氏,父亲是尚书令杨彪,这就立刻令人不能轻视了。
    “德祖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见教?”
    婢女端上了家中所藏最好的茶,宾主都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始讲起正题。
    “温侯可知徐州战事?”
    吕布脸上那客气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有些不自在,将目光转开。
    “天子将行郊祀之事,我一心在此,未曾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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