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的性情也并不算刁钻蛮横,她是准备好好与那女子分析厉害的。
    羊氏女既然已无亲人长辈,自己孤身一人带着弟弟,与几个邻里妇人一起来剧城定居,那她的生活多半孤苦伶仃——若真如此,自己可以给她一笔钱,用来当嫁妆傍身也行,给弟弟攒一笔积蓄也可,至少能保证她们衣食无忧,不至于挨饿受冻。
    但当她这样沉思时,马车停了,随行的仆妇似乎在与什么人交谈。
    过了一小会儿,仆妇走到车下来,恭敬地禀报了一声。
    “夫人,那羊氏女便是住在这一户的。”
    这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是个清净的两进小院落,干净整洁,门外留了拴马的桩子,看桩子的光滑程度也知道,这家往来是有骑马之人的。
    一个布衣荆钗,生得却很美丽的年轻妇人开门而出,里面隐隐还有孩童打闹之声。
    柳夫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和现实是有出入的。
    这一户的确是没有男子的,只有几个妇人领着孩子住在一起,那位同氏妇人这样对她说,大家都是自长安一路颠沛流离而来的,见到这里安定,便在这里定居了。
    柳夫人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也没有太过惊讶。
    那羊氏女的父祖既然是在雒阳卖肉的,自然能置办出一份家业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些财货,再加几个忠心的仆人给这一对姐弟,也够她们小心度日的了。
    这样一个女孩儿,未见得会愿意当别人的侧室,但柳夫人也早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她坐在朴素而明亮的屋子里没等多久,就走进来一个年轻女郎。
    女孩儿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窈窕,皮肤白皙,虽然姿容称不上妖艳,柳夫人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好感,觉得这样的颜色刚刚好,将来想娶进一位颜色差不多,家世更高一筹的新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位夫人微笑着说明来意,又招呼羊氏女坐下与她细谈之时,正好有人回来了,见家中有客,也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悄悄地藏到了窗下,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偷听起了里面的对话。
    ……这不能怪陆悬鱼。
    她上一次看到“给你五百万你离开我儿子”的剧情,还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从前,而且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通过另一种汉朝人民理解不了的媒介观赏到的。
    因此这一次要亲眼所见了,她就有点兴奋。
    但出乎她的意料,这位夫人的确是来送钱的,但不是为了让四娘离开她的儿子。
    ……是为了让四娘做妾。
    “我儿的家世人品,难道称不上一位好郎君吗?”这位夫人循循善诱,“你与他有这样的情分在,难道还怕新妇欺了你去?”
    “我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祖上也没有为人做妾的女儿,夫人若只是为他寻一位侧室,恕我无能为力。”
    夫人叹了口气。
    “我也看得出来,你自然是好人家的女儿,但时逢乱世,身如飘萍,你便不为你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幼弟着想?”
    “……我弟弟?”
    “我长你这许多年岁,因此想要劝你一句罢了,你仔细想一想,你在剧城没有亲友故旧,将来便是嫁为正室,也不过小门小户罢了,就算你自己嫁得,你那幼弟又当如何呢?”
    四娘没吭声。
    “看你谈吐便知,你姐弟俩必定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他现下年纪还小,待到将来,岂能没有一番抱负?你那弟弟在此举目无亲,将来想要出头,又该靠何人举荐呢?”
    四娘终于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淡。
    “他若是真有为官为宦的本事,就算他姐姐嫁了个黔首,也总有出头之日的,若是没有本事,便将我卖了换钱,也照旧帮不得他。”
    ……冷场了。
    但很快,很快啊,那位夫人又开始说话。
    ……语速也开始急促起来。
    “女郎小小年纪,如何有这样冷硬的心肠?我家四郎因你之故,被他父亲打得躺在榻上不能行走,要不是他几个兄弟苦苦哀求,险些便打死了!你若是能点一点头,你们这一对有情之人可以长长久久,你弟弟也有家族庇护,四郎也不必招人非议,我亦会待你如己所出……这岂不是三全其美吗?”
    四娘又沉默了。
    但是沉默没持续多久,而且这一次她的声音比上次更冷了。
    “他受了那样重的打,并非因我之故——”
    “你?!”
    “若是两位大人能任他来剧城寻我,他岂会受这样的伤?”
    有什么声音“砰!”的一下!
    似乎是豪门婆婆愤怒地站起身了!
    “你这是什么话!”她大声嚷道,“你一个年轻女郎,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上无父母下无媒妁,他来寻你,又能怎样?!难道你们就要不知礼法不顾廉耻,一心淫奔了不成!”
    羊四娘这次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别坚定,有气势。
    “他若是来,我就跟他走!”
    屋子里没有争吵声了。
    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豪门婆婆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将门推开了!
    她一脚迈出门去,刚好看见了蹲在墙角下的人。
    ……今天也是一条旧头带,一件打了补丁的氅衣打扮的纪亭侯扬起头来,有点不安,又有点局促地冲这位气急败坏的阿姨笑了笑,挥了挥手。
    阿姨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这是什么家风啊!”她似乎整个三观都被砸碎了的样子,扯着嗓子开始喊,“尔为外男,竟在此处偷听妇人之言,岂不自耻!”
    “啊这……”陆悬鱼尴尬地想要站起来,“夫人听我解释……”
    阿姨没听她解释,阿姨已经崩溃了,阿姨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去,用歇斯底里的嗓音要求仆妇赶快将她扶上车,她要立刻离开这个……这个……
    阿姨破防时的语速有点快,陆悬鱼没听清,但估计是在骂要赶紧离开这种比索多玛还要可怕的地方。
    ……行吧,这不是什么大事。
    比起破防的阿姨,陆悬鱼自然更关心四娘的状态。
    这闺女小脸煞白,见她同手同脚地走进来,突然就绷不住了,趴在案几上开始大哭。
    “他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办!”她一边哭一边嚎,“都是我的错!呜呜呜呜呜!”
    “……你刚刚不是挺硬气的吗?”
    关于这个“为啥在外人面前这么硬气”的问题,小姑娘没回答她,而是气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在那里号啕。
    ……后来同心跑过来了,先给她推出去,让她去隔壁李二媳妇家找小郎和阿草一起玩儿,然后再回头来劝四娘。
    ……就很热闹的一个下午。
    但不知不觉间,零星着有几户屋顶升起了炊烟,于是夕阳渐渐也就下去了,城中的喧嚣与嬉笑也渐渐静了。
    今天不仅陆悬鱼回来吃饭,陆白也从营中回来一趟,姊妹俩还有一点正事要说。
    “陈从事今日果然来了健妇营,”陆白这样说道,“他择了二十名妇人去昌邑。”
    “……就只有二十人?”
    关于这一点,陆白倒是替他辩解了一下,“陈长文所择那二十人,不仅军中法度精熟,庶务也十分老练,他说只有这样经得住挑剔的人,才适合第一批送去乡亭间。”
    陆悬鱼想了一会儿,“营中还缺不缺老师?”
    “我已同诸葛小先生说过,待他仲父这几日有空,送几个文吏过来。”
    “比以前更干练了。”她夸奖了一句,陆白噗嗤一笑。
    “都是阿姊教导得好。”
    正事讲完了,还有一些家里的事要讲。
    陆悬鱼之所以没有在愤怒的豪门阿姨面前表露身份,是因为她还有一点担忧。
    尽管她对“平邑柳氏”没什么印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对她和陆白也没什么印象,她很担心某件事和他家有没有关系,因此才有这样慎重的态度。
    当她细细地讲完羊四娘的恋爱故事之后,陆白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十分确定的目光看向了阿姊:
    “我没杀过他们家的人。”
    陆悬鱼大喜!
    “那就行!”
    这总算不是一个柳密欧与羊丽叶的故事了!
    第311章
    炭火烧得热热的内室,棉门帘严丝合缝地放下了,门缝却还留了一条,生怕屋子里通风不畅,起了炭毒。
    偶尔有仆役进进出出,加一点炭,或是捧一壶水进去,里面都没有什么声息。
    再到晚上送晡食时,仍然只能听到仆役小心的问询声,就是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就好像那间屋子原本是空着的一般。
    但每每当柳夫人进去看时,她这小儿子活得还好好的,一双眼睛要眨能眨,要转能转,就是两腮渐见凹陷,十分憔悴。
    饭也不吃,茶也不饮,趴在榻上要死不活,虽然暂时还不能打动铁石心肠的父亲,但母亲却是心疼死了。
    “我儿何至如此!”柳夫人愤愤不平地对前来探望的小婶道,“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贵女!不过一个牙尖齿利的孤女罢了!也值得他这般惦念!”
    “少年人嘛,都这样,见到了没得手,便记挂惦念,若是得了手,不新鲜了,也不过寻常了。”
    “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这位做母亲的悄悄道,“我原是想将她接进来,给四郎做了侧室的,可是她不愿意呀!”
    小婶是个极其精明厉害的女人,闻言便略带了几分鄙视地上下扫了这位伯妇一眼。
    她这妯娌要手段没手段,要脑子没脑子,偏偏门第好,嫁进来便是冢妇,明明守着这样大的家业,丈夫都做到了县丞,自己却连一个孤女都不能手拿把攥,真真是让人瞧不起!
    “她不愿意?她不愿意有什么用!”小婶声音拔高了一分,“她家里不是连个男人都没有!”
    “我那一日倒还见到一个,穷酸士人装扮,也不知是……”
    小婶根本不愿意听下去了,“姒姊,你听我的便是!你这样一点手段都不用,她当然要端起架子,等着你三媒六聘将她迎进家门呢!你可绝不要这样!你且等着,明日便是个吉日,我和你三弟集结起十几个亲族,再将那些田客苍头都叫出来!拉出几十人到她家门口,不怕她不乖乖上我们的辎车!”
    “这如何使得啊!”柳夫人吓得惊叫起来,“你这不是要强抢吗?剧城是几位使君的治府,这般仗势欺人,被人家告了去,岂不事大!”
    “姒姊,你这是什么话,咱们这可是高门大户,平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不过一个孤女,举目无亲,哪来的胆子去告你!再说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难道自己出面去告发情郎家抢亲?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羞也羞死她了!”
    “就算如此……”这位胆小怕事的大伯嫂还是犹犹豫豫,“这也,这也,这也没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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