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班的刀也在那一瞬出鞘了!
    帐外有士兵跑进来,帐内有人掀翻了杯盏,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但淳于琼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不是我不想救大单于啊。”
    这句话又给了这个乌桓贵族一点希望,让他流着眼泪地望向主位上的那个中年人,想要得到一句承诺,承诺明日立刻就能发兵救援阿兄!
    “乌巢重地,没有主公文书,我不敢或离,我已送信去濮阳大营,军中诸将皆可为我明证。”淳于琼轻飘飘地说道,“若楼班大人若能出示主公所说‘各部兵马都当配合大单于’的公文,我亦可立即便点起兵马,如何啊?”
    他辜负了兄长,楼班想,他要将兄长送进死地了。
    ……兄长送他出来时,曾说什么来着?
    楼班忽然渐渐地变得清醒,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兄长也许早已料到此事,只是要送他突围,求一条活路而已。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那梦境中的恐惧与痛苦一瞬间又将他淹没了。
    他们乌桓人被袁公抛弃了。
    他的兄长被袁公抛弃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要摇尾求怜,他还不能放弃!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的神情也在告诉别人,这是他绝望之前的最后一次努力——
    “淳于将军,官渡一失,兖州以西尽归刘备,袁公如何渡河?!”
    当听到这句半是哀求,半是质问的话语时,帐中忽然哄笑起来,那些偏将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带着鄙薄的眼睛和快活的嘴脸。
    “楼班大人还不知吗?”淳于琼笑道,“我军已攻破濮阳。”
    濮阳拿到手里,仓亭津已成孤军,难道还能坚持多久吗?
    冀州财力雄厚,难道调集不来大量船舶吗?
    到那时十万大军渡过黄河,南下席卷兖青徐豫数州,天下之事可定矣!
    当听到这句话时,楼班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乌巢的士兵是待得很舒服的,但多少有点惆怅。
    他们镇守这座粮仓,自然是有粮饷拿的,却不及濮阳大营的士兵拿到的犒赏那样丰厚。
    尤其听说那些士兵伤亡并不惨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巧地拿下濮阳,这听起来就更令人羡慕了。
    这样一来,那位指挥了濮阳之战的将军就特别令人敬服。
    谁不夸一句许攸许子远足智多谋呢?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每天夸夸自己!
    东线的大公子磨磨蹭蹭,奈何那是主公的亲儿子,不能骂,但西线的文丑和蹋顿的惨败很可以被拉出来说一说,他们败得越惨,越狼狈,越损兵折将,这不就越显出许攸的能耐了吗?
    美中不足的是镇守乌巢的淳于琼是个乖觉老练的,早早就将有通敌嫌疑的牵招押送到濮阳。
    袁绍现在住的不是帐篷了。
    他的中军帐肯定是最豪华最舒适的那种,但也舒适不过木头房子,现在张超带领残部撤出濮阳,大军可以进城安置,他当然也就住进了郡守府。
    这座宅邸上一个暂住者是天子,现在天子虽然已经到了下邳,但从漆过的柱子,铺过的地板,还有修缮过的瓦片,沉重又精美的宫灯上看,仍然能感受到一点儿大汉曾经的气象。
    对于四世三公出身,曾经频繁出入宫廷的的西园校尉袁绍来说,这种气象多少有点令他怀念,也令他感伤。
    但只要转念再想一想,这座城池已经回到他的手中,渡河之后还有更多的城头都将换上“袁”字大旗,这种感伤也就烟消云散了。
    当然,即使他没有想得那么多那么远那么美,这位主公依旧是没什么时间感伤的。
    ……他的谋士们又一次吵起来了。
    郡守府议事的主厅大概也是皇帝宴请群臣的地方,袁绍坐在上首处时,仆役已经在席子上安置了坐具,坐具上又加了一层垫子,力求让他感到舒服。
    袁绍原本也觉得很好很舒服很称心如意,甚至气色都比平时更好了几分。
    然后官渡糟心的战报就来了。
    陆廉不仅大破乌桓,还重创了乌巢派出的骑兵,甚至留下了文丑和蹋顿两颗首级。
    袁绍坐在上面看了一眼这封急信,立刻就将它用力地丢在了地上。
    “天下皆言河北多豪杰之士,而今竟无人能胜陆廉了吗?!”
    那封信被沮授捡了起来,读过之后,沮授的眉头就紧紧皱起来了。
    他似乎很想将信收进袖子里,但下首处的许攸已经伸长了脖子,也伸出了手。
    沮授不得不将信交给他,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传阅下去。
    果然就有人开腔了。
    “淳于将军信中所言,此战非陆廉之功啊。”
    “有何证据?”
    “这岂非明证?”许攸抖了抖文书后面附着的第二封书信,“那牵招竟与刘备诸将竟皆有旧情!两军交战之际,若留此等人在军中,莫说是文将军与乌桓大单于这区区两颗人头,怕是连乌巢都屯粮之机密,都要被此等背信弃义的奸贼说与敌军!”
    第427章
    要说牵招一个人就能替陆廉打下这样的一场大胜,别说袁绍信不信,许攸自己都不会信。
    但他很清楚袁绍的性格。
    袁绍矜愎自高,胜时千好万好,败时总要找一点理由出来,让大家分一分到底该谁来担责。
    但这也不算袁绍自己的毛病,因为许攸不知道的是,即使千年之后,上位者的其实也还是这样——领导是不会有错的!有事情办砸了,那你们这些手下的分一分锅吧!
    因此要让袁绍自己承认大军调度协同出了问题,他是断然不乐意的。
    ……当然,问罪主公是一件既作死又没意义的事,除了田丰之外没人会这么做,对许攸来说,蹋顿和文丑的败仗也不需要主公自己反思什么。
    应该反思的,首当其冲是监军沮授,其次是淳于琼才对啊!
    要是他许攸去乌巢打这一仗,会败给陆廉吗?
    要是他许攸当了大监军,会让蹋顿文丑这样一批又一批地同陆廉野外决战吗!
    淳于琼本可以把责任推回来,声称他要镇守乌巢,没有主公手令,不能轻举妄动,但这人过于老成持重,不想让袁绍疑心这位属下在暗示自己“这场大败是主公事先没发手令的缘故”,竟然在文丑以下的军官里,还捡出了这么个中级军官出来。
    这样一来,在主帅阵亡后,行动果决地组织起防御和反击,并且通过谈判,用少量战马换取了剩下将士性命的牵招的功劳就全没了,剩下的只有罪责。
    但这正好。
    牵招被推进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淳于琼不曾令他穿着血迹斑斑的战袍进帐,有可能是因为淳于琼是在他回营后过一阵子才想到这个主意,有可能是因为淳于琼怕他身上的血腥气熏到主公。
    但也可能是淳于琼就是不想让主公意识到这个人有功无过。
    许攸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汉子。
    生得寻常,眉眼中有一股武将的气魄,别说同荀谌这样的美男子比,就是审配辛评这些谋士也比他有样貌风度,当然上首处的主公年轻时更是姿貌出众,所以上下看一看他的容貌与行至,大概是个出身寒微的武夫,也无怪淳于琼敢这样陷害他。
    “淳于将军参你通敌,有书信为证,”沮授皱皱眉,直起身问道,“牵子经,你有何可辩白处?”
    “无稽之谈!那不过是田豫送来的一封叙旧信,其中并无半点机密!”
    “那为何有墨迹脏污?”许攸问道,“可是你有意为之?”
    这个汉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在下若是心虚,也不必涂抹,将这封信烧了岂不更好?”
    许攸短暂地不吭声了。
    他当然可以逼问下去,但凭什么他一人冲锋陷阵?他同牵招又无仇无怨,他今天这一手,反而能救了他哪!
    果然他一闭嘴,还不待沮授说话,郭图忽然就开口了。
    “牵将军此言是也。”
    有人突然看向他,但这位郭公则先生笑呵呵地,又继续开口了,“若无回信,只这一封手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牵招的脸明显红了起来,“我既然要保全这两千余士卒的性命,如何能不作答!”
    上首处的主公皱起了眉头。
    有谋士偷偷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许攸高深莫测地摸摸胡子。
    郭图也跟着脸红了,脸上甚至带了一点讨好的笑,“将军勿怪,在下原以为将军与陆廉之约,皆在人前,不曾想……”
    “我与刘备一别多年!主公待我恩重如山,我岂有通敌的道理!”牵招怒道,“若知将受今日之辱,那日我便该随文将军一同战死!”
    掷地有声。
    再加上他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明显包扎过的胳膊,还有走进来时一瘸一拐的腿,都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众人,那场战斗的确是很惨烈的。
    但又有人开口了。
    “主公在此,岂容你大呼小叫!”
    “牵将军这般怨愤,难道以为主公昏聩,不能识忠奸,辩公道么?”
    “你若真与刘备无所牵连,何以这般失仪?”
    许攸轻轻地抬起眼皮,先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盯着牵招的目光已经很冷了。
    ……再看一眼沮授和田丰。
    田丰的额头上就冒起了青筋!
    许攸内心忽然惊呼一声时,田丰已经破口大骂了!
    “自古未闻有功不赏,反究其罪者!文丑战死,罪在轻敌,蹋顿战死,罪在轻信!与牵将军有什么相干!淳于琼唯恐主公怪罪于他,推牵将军出来,意图欺瞒主公,其心可诛!尔等竟在此应声附和?!有尔等这班佞臣,主公大业如何能成!”
    屋子里突然沉寂后,立刻爆发了一片骂声!
    “田丰!你骂谁是佞臣呢!”
    “你这般故作姿态,无非是想谋主公的青眼罢了!”
    “就你这幅尊容!想当佞臣,你当得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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