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士人的神情忽然又变了。
    第510章
    雪花飘在白马的冀州军中军帐上,很快变成了雪水,无声息地沿着帐篷的坡度滑落下去。
    但雪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尖锐,直至淳于琼也不得不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转向帐门处。
    帘子用皮毛加厚过,将呼啸声隔绝在外,偶有缝隙,将炭盆里烧得正红的木炭吹出一层更明亮的光。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第一个仆役为他递上了一件皮毛大氅,第一个仆役递给他一只注满热水后,用皮毛包裹住的皮囊,第三个仆役为他掀开帐帘。
    淳于琼就这么皱着眉头向外看,看那昏昏沉沉的天,还有无穷无尽的雪。
    “兵士们如何?”
    “寒衣早已完备,”幕僚赶紧说道,“许攸死后,粮秣衣物皆由审公处置,将军可放心。”
    “派人去加固马厩和牲口棚,莫令大雪压塌了。”
    “是。”
    “巡视营地各处,今夜多派人手,严防陆贼突袭。”
    “是。”
    “派工官检验弓箭弩机,不可因酷寒而损坏。”
    “是。”
    “若有冻死的牲口,也不要再留了,剁碎了熬汤,分给儿郎们驱驱寒。”
    “将军体恤士卒,思虑周详,”幕僚很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将士谁不感念将军恩德呢?”
    淳于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是不求士兵们感念他的恩德的,只要作战勇猛,齐心向前便好。
    将军转回帐篷内,士兵们重新将内外两层帐门放下,温暖而馥郁的熏香与炭盆气息重新充斥在这座中军帐内。
    他已经将该想的都想到了,接下来他要认真思考,如何战胜踏过冻结的黄河,即将来到他面前的那支军团,以及它的主帅。
    ——她将与暴风雪同至。
    陆悬鱼是想不到自己在淳于琼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毕竟她是个很务实的人,不会在暴风雪里轻易张嘴,呛一嘴巴的雪,况且她五音不全,摘了手套也唱不出个啥。
    而且她现在的形象也很不优雅。
    士兵们都有寒衣了,这不错,但军营里不是只有士兵,还有一群民夫在。
    那些从青州跟着一起来到这里的民夫薪水待遇是不如士兵的,但他们也能享受到军队后勤系统的福利,田豫发动起了整个青州的妇女,也给他们带上了寒衣,令他们不至于受冻。
    在本地招募的民夫待遇就差了很多,田豫没有余力给他们现成的衣服,但也从附近的世家豪强那里采买了几千匹布,再买一赠一送了不少麻絮木棉及其他边角料过来,填充进衣服里,可充寒衣。
    做成了这件事的田豫算是心里放下一件大事,据身边的官吏说,在布匹数量征调够的消息传来时,田使君竟然一口气睡了四个时辰,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对田使君来说可是绝无仅有,堪称奢侈的犒劳。
    但田豫想不到一件事,或者说他即使想到,也是无能为力的——青州民夫只要管自己就好,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家乡自然是有衣穿的,但那些来当民夫的兖州流民怎么可能只管自己呢?他们领到的每升米,每尺布,每块饼子,都要留下来与年迈的老父母,年幼的儿女,憔悴的妻子共同分享。
    缝制寒衣的布料是只够一个人穿的,但全家老小的衣服都在这大半年颠沛流离间磨烂了,刮碎了,冰天雪地,他们也只有一身单薄衣服,甚至还会光着半条小腿,赤着两只脚,连窝棚都不敢出啊!
    大军是一定要渡河北上,与淳于琼决战的,他们也必须跟着走,可他们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赶路呢?
    但他们的家眷甚至也不是最惨的人,因为这些民夫毕竟还在小陆将军的营中有活做,能时时带些东西出来令他们不至冻死饿死。
    还有许多兖州人连民夫都不曾被选中,只能眼巴巴在营外看着,在军队后面跟着的。
    小陆将军的后方已经建起许多村庄,初秋在大泽里跟着小陆将军的流民也渐渐安定下来,盖起了简陋但保暖的泥屋,并储存了许多粗糙但能果腹的食物,其中一部分是他们抢着种出来的青菜,一部分是他们跟着士兵一起去打猎捕鱼得到的猎物,或是猎物换来的稗子面。
    他们不准备再跟着她了,这些人有了粮食、田地、房屋,又按照她的教导在村庄附近布起了简陋的防御工事,做出了简易武器。只要小陆将军能击退冀州人,他们就有信心保住自己的家园。
    他们也穿起了粗麻制成的衣服,没条件染色,更没条件绣什么花纹,但他们的脸上重新有了红润的颜色,他们也开始小心翼翼同小陆将军指派过来的小官吏打起了交道,心里盘算着等待来年开春时,若是官府有了农具可以租借,是不是要走走后门,提前排个队啊?
    小陆将军是很好的,他们会这样交口称赞,但还是对她有点这样那样的不满意。
    比如说她是不是更喜欢隔壁村子啊?听说她还摸了那村娃子的头,听说她调派小吏过来时,偏我们村这个小吏是女人……当然,当然,女吏也是很好的,但隔壁村那个身形壮硕,一看就是田间的老手,那肯定是精通那本农书的!咱们这,这小妇人总不可能懂田里男人做的活计啊?
    在严寒来临时,他们缩在家里,围着炭火嘀嘀咕咕的话语是落不进陆廉耳朵里的,如果她听到,一定会批评他们一句没良心。
    她的眉毛与睫毛都被冰冻住了,鼻子下面有两条清清的冰碴,她的脸被吹得发青,上面似乎布满了细微的裂纹。
    但她的手还是很稳,砍刀挥下的时候又快又准,干净利落,不带半分多余的动作。
    于是司马懿看看她,感觉心情很复杂。
    一位主帅是不适合出现在荒林野地里的,非要出现,那也该是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将她簇拥在马上,有人擎着旗,但旗帜比不过马儿一跑起来,她身披皮毛大氅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
    皮毛光滑,裁剪精良,谁会想得到这位统帅出身寒微?谁看了她不会发自肺腑地仰慕她的威仪,并认为她就是这样的好出身呢?
    ……她要是没有这样一件大氅,司马懿那里有啊!他可以进献自己主君一件的!
    但她现在就是一身短褐,身先士卒地冲进山坡上的林中开始砍柴!看那个手法就知道,这姑娘一定是做惯了粗活的!不仅是穷苦出身,还得是穷苦人家里最厉害最皮实,上山砍柴下田耕种一把手的那一种!
    司马懿心塞得不行,偏偏将军又瞥他一眼。
    “……将军何事?”
    “没事,”她嘟囔了一句,“看你不干活,又偏跟着来,跟个橛子似的。”
    司马懿更心塞了。
    他看看周围,中军营的士兵们也挺心塞的。
    这群人作战勇猛,又被选为亲兵,自然有点傲气,平时连更轻省的活都不乐意干,现在大冷天不仅要行军,行军过后还要跑出来砍柴,做这些粗活,就很离谱。
    但将军在前,他们不敢说,只能跟着一起干。
    “将军砍这许多柴有什么用?”
    “寒冬腊月的,木柴没用吗?”
    “有民夫樵采,不须将军亲至啊,”他说道,“营中一应事务完备,将军何忧?”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她停了柴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回头看看。”
    她的身后是士兵,士兵身后又有许多身影。
    有些高一点,有些矮一点,有些更矮点,走在这片山坡上跌跌撞撞,还要别人扶一把。
    士兵们有力气,砍下的枝条是较粗壮的部分,剩下细枝扔在雪地里,那些人就赶紧去捡。
    司马懿明白了。
    “将军若是怜悯他们,为什么不要求他们留下,而不是跟随大军继续前进呢?”司马懿问道,“这些木柴总有烧尽之时,他们若是能搭建起木屋,安心守在家中过冬,岂不比吃这样的苦更好?”
    “说得好,仲达,”她说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留下呢?”
    ……司马懿眨眨眼。
    “我听过一个故事。”陆悬鱼说。
    “将军请讲?”
    “说古时候有位皇帝,听说民间闹了饥荒,没有粮食吃,大臣们请他想办法赈灾,他很是不解。”
    “……何事不解?”
    “皇帝觉得,那般黔首若是吃不到粮米,何不吃肉糜呢?”
    ……司马懿又眨巴眨巴眼睛。
    “此出何典?”他追问道,“是哪一位君主之事?”
    “我哪记得,”她转过头去,重新挥起了砍刀,“指不定是谁家傻儿子。”
    山下那一片影影绰绰的身影还在捡柴。
    冬天是很难熬的,什么都难,吃饭难,行路难,白天雪水打湿了衣服,夜里连火都没有就更难,哪有那么多干柴是平白从天而降的呢?
    他们捡得很专注,而且也很有成果,连小孩子都背了一小捆,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喜悦的神采。
    但那只是偶尔跟得紧,又频频抬头张望的一两个,更多的平民离司马懿很远,他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到的是他们低着头的身影,而不是他们的神情。
    他惊奇于自己看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在此刻之前,都没有想起他们的存在。
    就像淳于琼,像那些遍布在兖州的营寨一样。
    第511章
    陆廉的骑兵是在三天前来到白马的,那时淳于琼派了一支三千人的前军,似乎是想要拦住这支先头部队,试一试对方轻重,当然结果也是毫无疑问的,这三千人逃回去了一部分,被俘虏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被剥光了铠甲和衣服后丢在战场上,任由他们的鲜血血流干变冷,并被下一场雪严密地覆盖住。
    这场胜利对张辽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营中还是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庆功宴,骑兵们享受了一次烤肉。而在军营外,还有更多人分享了这场庆功宴。
    那些血迹斑斑的衣服很不好洗,但打扫战场的民夫不在乎,当他们拎着这些衣服回家,要妻子将它们简单清洗一下时,甚至会在看到妻子去开凿的河边拎水时,悄悄升起一堆火。
    “咱们现在有柴了,小陆将军那里还有很便宜的柴可以领呢,”面对妻子的勃然大怒时,丈夫这样辩解道,“将水烧热些,莫伤了手。”
    “你真是攒下好大家业,还要用热水洗衣服!”妻子骂道,“这上面全是血,热水怎么洗得掉?”
    “洗不掉又不打紧,”丈夫嘟嘟囔囔,“你裁了给孩子们做几件衣裳就是。”
    妻子又心疼得皱起眉头,“这样好的一件衣服,随便就毁了?”
    “不要紧,你不知道,小陆将军是天下无敌的,”丈夫凑过来,得意地说道,“只要她再打几个胜仗,我多剥几件衣服去,别说孩子们,给你也换一件新衣服!”
    淳于琼盯着下首处狼狈而归的偏将。
    那个人痛哭流涕,并且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但他没怎么听进去。
    他只是出神地盯着那人肩甲上的凹痕发呆。
    那是什么样的力气?他想,这些并州骑兵真是勇猛,简直猛得快要赶上曹孟德了。
    偏将止住了哭声,话也翻来覆去地说了许多遍,虽然还趴在那里,却偷偷地抬头看他。
    淳于琼终于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
    他起身自帅案后走出,弯腰扶起了这位偏将。
    “一战之败,算得了什么?”他笑道,“下一场立个大功,赢回来不就得了!”
    偏将又一次哭了起来,一直哭到他温言又劝慰几句,并将他送出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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