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不可为谗言所误!”田丰大声嚷道,“我军今逢大胜,士气如虹,进可得许城,退可占睢阳,正兵以待,纵关羽陆廉齐至,彼军兵甲粮草皆不如我,有何能为!主公偏要听信郭图之谋,倚奇兵速胜!殊不知此实为取祸之道也!”
    郭图将手笼进袖子里,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面色涨红一阵更胜一阵,可他终究是不曾与田丰相骂,而是默默地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清泪流过面颊。
    主公每每见到势均力敌的骂战,都会很头疼,不知道该弹压哪一方,安慰哪一方才好,似田丰审配那等性情刚直暴烈的谋士在主公面前素来是很难得到偏宠的。
    但郭图不一样,他很懂示弱的艺术,也很能得袁绍怜惜。
    尽管这一幕被田丰见了,不仅气得大骂,甚至还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冲过来揍他两拳!
    “郭图!休作此妇人态!尔素日曲辞谄——”
    “哄——!”
    主公又一次掀翻帅案了!
    他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
    “左右!将田丰的帽冠拔了!”袁绍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给我赶出去!”
    中军帐里一下子乱套起来。
    有人在劝主公,有人在劝田丰,还有人赶紧凑上去,十分贴心地摸摸主公的胸口。
    郭图站在那里,继续默默流泪,中间不忘记偷偷看荀谌一眼。
    荀谌与他的姿态几乎相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言阻挠,没有反对驳斥过郭图提出的这个战术安排。
    但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冷峻端凝的姿态还是暴露了内心。
    这让郭图愤恨的心里好过了些。
    郭图原本是想钓荀谌出来的。
    这一仗要是胜了,那功劳自然是郭图的,荀谌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儿,但要是真那么不走运地输了,那他也有九种办法能让主公想起荀谌的劝阻就觉得这人看了自己的笑话,心里很犯膈应……他就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田丰!
    能干掉田丰,自然也是一桩功劳,可没干掉荀谌,这就让郭图有点慌了。
    尤其荀谌始终一言不发,所有话都让田丰说尽了,那主公胜了,他郭图不过与荀谌平分秋色,若败了,他岂不是要被荀谌踩得死死的?!
    当他心里拼命盘算着自己那高妙的计划究竟能否成功时,荀谌忽然看向了他。
    这位年轻谋士冲他笑了。
    不是那种同情的、怜悯的、友好的、傻乎乎的微笑,而是一个又轻又冷,还带着十足鄙薄的笑。
    郭图的心里“咯噔”一声!
    可是当他连忙去看主公,想要看看主公有没有注意到荀谌这个笑容时,主公的目光还在死死盯着田丰!
    田丰的帽冠已经被拔掉了,披头散发,浑然不像个体面的河北名士了,可他仍是一副目眦尽裂的模样,他甚至喊得嗓子都哑了,眼睛里都要流出血泪来!
    “主公若不信良言!二十万大军将折于小人之手矣!主公!主公!”
    决战地点在汝南与沛相接的平原上,正在刘备屯扎的小城往北不足五里的地方。
    这边的气温比河北偏暖和一点,因此在晴朗天气里,冰雪偶尔会融化一点,再在夜间重新与土地凝结起来,一眼望去,与北国的雪原很不相同,其中混杂了许多泥土里杂物的颜色,比如枯叶,白骨,破布,又或者是一片鲜艳的,与众不同的红叶。
    刘琰坐在轺车上,回头望了望,旗兵已经先到了,漫山遍野的炎汉旗帜,像红叶一般飘飘洒洒将这片战场占据住了。
    这样的气势,即使袁公想以正兵胜之,恐怕也不容易吧?但若不能速胜,待关羽陆廉的援兵到了,战事陷入胶着,岂不错失良机?
    这良机正是他抓住的,刘琰心中得意的想。
    待将来袁公统一天下,哪怕是沮授审配荀谌这些人也越不过他去!
    郭公则先生是位当世奇才,屈居于他之下倒是暂可忍受……但若论起如何能得主公欢心,难道他刘琰就不擅此道了吗?
    到时候他不仅将有无边无际的良田,还有上万的奴仆,有数以百计的美姬,他甚至可以照着袁术的寿春宫规模,也修一座壮美的宅邸!
    袁公还有几个女儿,刘琰想着想着,摸了摸自己保养得很精心的胡须,又微微笑了。
    他年纪正好,刚刚四十,称得上“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而家中的继妻二十有八,花期将过,到时若是将她休弃,再迎娶一位美貌倾城的公主,一切就完美了。
    这些缥缈又迷幻,但的确很愉快的白日梦轻而易举地攫取了他的心魂,但除此外,他确实也鲜少关心战场,因此刘琰是过了许久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的。
    旗兵确实很多,但正常的军阵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旗兵,而今日的战场上只有旗兵摆开阵势,旗帜下空落落的,没有人。
    他原以为那些士兵随后便到,但他等了很久,等到对面的旗帜也缓缓出现,向着涡水旁的这片山坳而来时,那些士兵还是没到。
    刘琰心里忽然慌乱起来。
    他慌乱地向左右张望,他自然不是独自前来的,他身边有很多谋士,没错,有很多谋士,还有主公!主公刚刚策马离开了,他不以为意,但为何迟迟未归?!
    还有张绣、蔡瑁、刘勋,他们昨日都与他歃血为盟了!大家都是同袍的兄弟了!兵马未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口信都没有!
    风渐起,旗帜在风中展开,一眼望去,气势逼人,附近又有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沉雷滚滚,令他胆战心惊。
    刘琰望向不远处骑在马上,正聚精会神查看袁绍军阵容的徐庶。
    “元直,主公为何迟迟不至?”他匆匆下了轺车,跑到徐庶身边,指了指那空空荡荡的阵容,“还有,还有兵士……这,这总不是前军吧?”
    徐庶像是没听见,甚至没看见有这么个人拦在马前,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不同寻常的态度更令刘琰害怕了。
    寒风一阵比一阵更烈,他额头上,后背上的冷汗也一阵比一阵更烈,他岂是那等看不懂别人神色的愚夫?!刚刚来时徐庶还客客气气同他寒暄过几句天气如何,现在忽然变了个脸,这意味着什么?!
    刘琰想都不敢想!
    可是哪怕他再不愿承认,再不愿相信,这场战争都开始了!
    冀州军无知无识地走到三四百步远的位置后,才忽然在山坡下停住,可是自侧翼的山上传来,如沉雷般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恍惚间甚至已听到了战鼓声!
    徐庶望向身边的传令官,“贼已入彀,传令旗兵后撤!”
    刘琰再也支撑不住,忽然就瘫软在地上!
    ——主公啊!主公啊!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是,只是因为一点与陆廉的怨怼私仇,才生了这个心!
    自你幽州起兵,屈于公孙瓒之下时,我就追随你了!这么多年!我何时不是忠心耿耿!今日我只是怒急攻心,做了件蠢事!我并非真的要置你于死地!我!我与主公你相伴多年,我岂不知你的本事!这天下除你之外,还有哪个配当天子!主公!若,若能饶琰一命,必当感恩图报……以死报之!以死报之!
    有骑兵已经冲进了冀州军中,不曾防备的阵容一下子大乱起来,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嚷着维持阵容,也有人已经开始慌乱地逃跑,还有人狼狈地踩过涡水的冰面,却没想过这里并非河北,冰面常不牢靠,一脚踩上去,冰面开裂,于是人仰马翻,一片嘶鸣。
    这样一支大军,刘备想全盘吃下是几乎不可能的,但若论给他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毫无疑问这一日是做到了。
    但刘琰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鼻涕眼泪全在脸上,连身边有仆役将他拽起来,重新搀回轺车上都不知,更不知那些执旗兵,还有那些谋士,都已经冷漠地绕过他向回走了。
    没有人过来抓他,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想好了一肚子抱怨,自责,哭求,怒骂的话,竟然一句都用不上。
    只有几个小军官路过时粗暴地骂了他的车夫一句,让他们不要挡路。
    这句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后面路过的人就停了一下。
    “武夫无行,威硕不必在意。”
    那是个看起来很温厚纯良的中年文士,也坐在轺车上,披着厚厚的皮毛,一副很小心很会养生的模样。
    他先递过来一块丝帛,请刘琰擦一擦脸上混在一起的鼻涕眼泪,这令刘琰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的火苗……果然还是有人善待他的。
    刘琰伸出手去,刚想捉住那人的衣袖时,被对方毫无痕迹地闪过去了。
    车轮又开始转动,刘琰眼睁睁看着那人离他越来越远。
    “文和!”
    “威硕的书法,素来是不错的,”贾诩遥遥地向他挥手致意,“改日再向你请教啊!”
    第532章
    一场败仗是无法击败冀州军的,它实在是太庞大了,如同一座高山,哪怕经历地震与山洪,巨大的岩石裹着泥土,以毁天灭地的姿态翻滚下山,也只不过令山顶更显料峭。
    即使受到了这场突袭,袁绍的中军营仍然是稳如磐石,不曾动摇的,在他身侧的中军与后军也在战场上如同磐石,稳定住了阵线,并带领主力缓缓后撤出这片被布置了陷阱的战场。
    他们的大营依旧结连在一起,远望去如同平原上起了一座城池,无数旗帜居于其中,辎车与马匹往来频繁,又有永不知疲倦的民夫在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这架巨大的战争机器。
    冀州军的兵马数量、粮草供给、兵甲精良,仍是稳稳占据优势的,甚至战败回营的士兵不需要如徐·州兵一般从地上挖雪水,掺着饼渣与泥土一起煮,硬着头皮喝下去,他们有的是吃喝,可以用一顿加了油盐的汤饼来犒劳自己疲惫的身体和心灵。
    他们甚至可以去降兵营里揪几个徐·州兵出来,殴打一顿出出气,甚至有人同军官说,不如将那些徐·州兵的头颅都砍下来,堆一个京观出出气。
    当然这种提议被骂回去了,因为天底下没有败的那一方堆京观的道理,你是要显示你自己实在没本事赢回来,所以拿降卒泄愤吗?
    毕竟尽管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还能睡在厚实坚固的帐篷里,不必担心暴风雪和敌袭,但他们的许多同袍是确确实实地将尸骨抛洒在了涡水旁啊。
    那些已经冷硬的尸体旁,到处都有人走来走去,每一具尸体都会被仔细翻找,看看他们的兵器,看看他们的铠甲!
    ……有人传说,但不知真假,据说其中带队翻得最得劲的是蔡瑁麾下的黄忠将军。
    ……尽管有点丢人,但他们的确扛了不少铠甲回去。
    ……而且,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袁本初的痛苦之上的。
    但出乎意料,这一次主公没掀桌。
    他阴沉着脸,裹在厚实的皮毛里,用凭几将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又要仆役为他多端来几架连枝灯,整个中军帐里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的脸色都一览无遗。
    袁绍就是这样一个个仔细查看谋士们的神情的,当然田丰已经被赶出去了,剩下没人会批评他,更没人不知死活地嘲笑他,他们都屏息凝神,低眉敛目。
    因此袁绍最后将目光放在了郭图身上。
    郭图受伤了。
    谁也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平时都会留在袁绍身侧,从不参与战斗的文士是怎么受伤的,他换了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又洗了脸,似乎想掩盖住自己受伤的事——但毕竟没掩饰住,因为他的脸上有几块擦伤,前襟也隐隐渗出血来,整个人显得苍白而凝重,就那样摇摇欲坠但又十分坚强地站着。
    袁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公则先生怎么受伤了?”
    郭图特别利索地就跪了,不仅跪了,而且声音悲怆,“此战不利,皆图之过也,因而见阵中有传令兵马失前蹄,在下恐长牌兵营变阵迟缓,致使损兵折将,故而不自量力,代其临阵……”
    “公则性子也太急了,”辛评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尔不过一书生,岂不知刀枪无眼?”
    他说完这话停了停,偷偷用眼睛去瞄主公。
    主公仍然冷冷的。
    于是辛评把后面那句“况且主公宽仁,必不至降罪于你”的话咽回去了。
    郭图也察觉到了,忽然重重地将额头磕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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