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棠微微折下身,显然有些紧张道:“殿下谬赞了,臣不敢当。”
    简昀之解开案上一锦盒的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支鹤玉簪,向后递给冯知棠。
    鹤,指代太子,又是以百年不可一得的独山玉雕镂成,由是以此簪束发,便可显出独贵尊位。
    冯知棠将玉簪握进掌心,那玉果真成色品相顶好,触之只觉温润。
    她亦是知晓此簪的紧要,故而拿起时更是万分小心,一点点凑近简昀之已束起的发髻。
    只差一厘,她手中玉簪便要贴上时,屋内窗子被一阵狂风猛然吹开,怒风夹杂着点点雪絮一下涌了进来,雪粒砸在她的手背之上,与殿内暖香正相撞,冰凉之感惹得她下意识手中一抖,而后,那鹤玉簪便脱出了手,直直坠在地上,瞬时玉碎。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待到冯知棠反应过来时,当即便觉有如雷霆炸响于头顶。
    打碎鹤玉簪,这是多么大的罪行,可是足够她死上千百回了。
    她当即弯曲双膝重重跪了下去,周身如筛糠般发起抖来,殿内虽明暖如春日,可她额角掌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渗出点点冷汗。
    她话语亦带着颤抖:“臣万罪……”
    简昀之对于目下一切亦是出乎意料,可他转瞬便恢复了往常般的沉静面色,垂目瞧着地上发着抖缩成一团连连请罪之人,未有一丝愠色,只对着那些碎裂粉末微微蹙了蹙额。
    他对冯知棠道:“起身吧。”
    冯知棠一时错愕,不敢相信自己是否是听错了,万不敢就这般直起身,依旧俯首请罪。
    简昀之朝她伸出一只手,更缓了语气道:“冯尚仪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本宫说,请冯尚仪先起身。”
    冯知棠唯恐激起他怒火,连忙从了他的意,慌乱中便抬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虽下一瞬即察觉到自己此举的僭越失礼,但已被他拉起了身。
    “殿下,臣合该死罪……”她此刻心如火灼,也知晓再无补救之方,只能一遍遍无望地重复着这等请罪之语。
    简昀之却出言止住她,温声道:“冯尚仪切莫忧心如此,此事既已发生,待会儿便传了人来将这玉簪碎片仔细收起,送去内府小心修补便是了。”
    冯知棠听出简昀之言辞之中的安慰之意,可绷紧的心弦却并未松下分毫,一时失色急道:“可因臣误了殿下的加封大典,臣着实万死难辞。”
    对上她几欲泣泪的双眸,简昀之依旧不紧不慢淡淡道:“不碍事的,簪上本宫平日里的玉簪也是一样的,这般虚华之事,想来陛下不会多加介意的。”
    为令她真正安心,他又接道:“待礼成后,本宫自当去陛下面前请罪,便说是本宫自己失手打碎了簪子,陛下最多斥责几句也便罢了。”
    话毕,他又转身取下案上另一寻常玉簪,展开冯知棠右手掌心,将其轻轻置入,道:“那便请冯尚仪,重新为本宫簪发。”
    冯知棠怔怔抬眸望向他,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皇家储副,何等矜贵的人物,竟会为了她一个奴婢,平白担此罪责。
    她将掌心簪子轻轻收紧,这般真切的触感,便是在告知她,方才他的所言所行皆是真实的。
    她不禁心中一阵温热。
    冯知棠为简昀之簪好发髻,又唤了宫人来收整好了地上碎片,接着便绕至置衣木架之前,取下早早备好的皇太子朝服。
    “殿下请,折折节。”
    简昀之身形高出她一个头,她只好出言请求他稍矮些身子,以便自己为他更衣,可今晨至此已出了如此多错事,她再开口时,早已声如蚊蚋般微弱。
    简昀之乖乖顺从她的话,背对着她微弯了弯腰。
    冯知棠展开朝服,为他穿束好。
    接着取下鞶带,缓缓凑近前去,双手环过他的腰,为他慢慢束起。
    自她入殿内后一直都是依着礼数隔他几步远的距离,现下甫一如此挨近,甚至能感受到鼻尖萦绕的点点独属于他的沉香气息,以及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她不禁蒙上些羞怯,乱神之间又想起方才自己的错行,愈加注重,便愈加慌张,最后那莹白如玉的指尖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冯尚仪,很怕本宫吗?”
    冯知棠微抖的指尖陡然一顿,旋即不自觉抬眸,正对上简昀之温润的眉眼,她当即乱了神色,反应过来时,又一次直愣愣跪了下去。
    “臣有罪……”
    简昀之暗暗失笑,莫名来了些兴致,略一挑眉问她:“哦?冯尚仪这般,又是什么罪名?”
    冯知棠垂目低声道:“臣做事不专心,又……又不知避讳地与殿下对目……”
    简昀之唇角笑意愈深,心内暗道这冯尚仪,倒是坦诚自谦得很。
    他又一次将她扶起,打趣道:“你与本宫相见不到一个时辰,你已请罪三次了,亦给本宫跪过三次了,本宫初登太子位,不想先受的不是众臣工的跪拜,而是冯尚仪的。”
    冯知棠听出他言辞中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简昀之理了理衣袖,瞧着外面天色,知晓是时候动身了。
    便也不再犹豫,在身后之人的施礼声中蹈足出殿。
    但至殿门时,他忽而顿住脚步,回首望向殿内垂首而立的冯知棠,浅笑道:“本宫可否能知晓,冯尚仪名讳?”
    冯知棠愣了愣,也没做他想,脱口便答道:“臣唤作,冯知棠。”
    简昀之微微颔首,转身又对殿门外看守的禁军吩咐道:“雪深路滑,本宫命你送冯尚仪回至居所。”
    “是。”禁军应下。
    简昀之随着皇帝身边的叶内侍上了车辇,往大殿而去。
    车辇缓行于绵绵雪道之上,压得雪屑吱吱作响,间或有寒风裹着雪粒透过帘栊飘进,简昀之出手轻轻掸掉袍上沾染的白色,同时在心内暗暗念着:“冯知棠,知棠……”
    他唇角不自觉浮出点点笑意:“宁知玉树□□曲,留待野棠如雪枝……”
    “是个好名字。”
    第37章 、落下神坛
    正殿之中鞭响三声后, 算是封典礼成。
    外间风雪此时已小了许多,一应内侍宫人们皆裹紧冬装扫除宫门雪, 今日当是禁中许久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宫人们凑至一起时,自然也少不得议论起当今朝中这一等要事,而每每引起话头, 都避不得将前后两位太子殿下拿来做做比较,话到热闹处时,便总有几个嘴上没把门的倒出些僭越之语。
    江稚鱼一大早便起了身, 在屋中左右踱步, 只觉心内不舒服得紧, 虽说她如今重侍新主,但对于简明之, 还是万感遗憾惋惜的。
    暗一思忖, 她便扯过架上鹤氅拢在了身上, 迎着点点风雪往正殿而去。
    正殿院中,胡乱堆着几只大箱笼,入目无旁人, 唯有钟术一人忙活着收整。
    江稚鱼当即平生出一种无尽凄冷之感,树倒猢狲散,便是若是说。
    她一抬目, 正瞧见自殿内缓步而出的简明之。
    一身素白衣袍, 发髻高高盘起, 一如数月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清俊, 只是禁足一月, 他消瘦了许多, 本矜贵的面容亦显得暗淡无光。
    江稚鱼远远望着, 他一人,身着单衣,一手里提着一只大箱笼,顺着丹墀缓行而下。
    她瞧着,只觉此般情境恰如,天之骄子落下神坛。
    江稚鱼很有些不忍心,连忙上前几步走至他面前,可甫一与他对视,她却一时无言,怔然了一瞬,方弱弱开口说道:“臣江稚鱼,拜见秦王殿下。”
    简明之见到她时,亦是陡然一愣,随即便沉下面色,也未有停顿,孤自迈入连天风雪之中。
    江稚鱼急忙快步拦至他身前:“王爷,臣送您吧。”
    她一时也未顾得礼数,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简明之这时才移下目光,正正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冷嗤一声:“江大人此时,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江稚鱼怔愣一瞬,着实不想自己此举竟遭他误会,旋即连忙辩道:“不是的,王爷,臣当真只是想来送您,连日大雪积路,王爷若独行,想必多加不便,臣虽不能做什么,但为王爷分担一二也是好的。”
    简明之蹙紧眉头,对于她的话语早已心生烦躁,只怒道:“本王自当早早为新太子腾出地方,无需任何人来假心假意地送别。”
    “王爷……”江稚鱼欲再说些什么,简明之却再不愿听,转身便大步而去。
    江稚鱼望着他颓然瘦弱的背影,甚至被冷风霜雪扑打地微微发起抖来,她越瞧越觉难过,从前那般骄傲明朗之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也不顾简明之的嫌厌,盯着他的背影就追了过去。
    简明之大步跨出宫门,恰巧撞见了门外借着扫雪而叽喳乱语的一行宫人,他们似是并未察觉到简明之就这般无有声响地走了过来,当下说得正起劲,其中不少无尽嘲讽之言。
    实在大逆不道,也实在惹人火气。
    江稚鱼追上去时,正撞见简明之单立于宫门旁,静听着众宫人的大声妄言。
    她一时生出怒意,刚欲出言呵止,却瞧见简明之未落一言,而是转过身,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独自走远了。
    江稚鱼当即顿住了脚步,无论如何也再追赶不去,她隔着漫天风帘雪幕静静望着他,顿觉神伤。
    直到那一抹素白消失在宫道转角处,她才收回追望的眼眸,轻轻叹息一声,继而转身离去。
    待回至自己寝宫时,她正撞见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于漫天雪白里显得尤为突兀。
    大雪天里非要穿黑,黑夜之中非要穿白,这般特立独行之人,除了简是之,还能有谁。
    江稚鱼清了清嗓子,发出响动使他转过身来,便问他:“王爷找臣,有事吗?”
    简是之微微一笑,故作嗔怒道:“你又不向本王行礼。”
    江稚鱼这才反应过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好似私心里已舍弃了两人之间的君臣身份。
    反正也知晓他不会追究。
    简是之收敛起笑意,肃起神色对她道:“本王有正事同你说。”
    江稚鱼暗自撇了撇嘴,心想他能有什么正事。
    又见他果然一副认真的表情,便也不得不仔细听着。
    简是之沉声道:“如今太子之位更易,万事始新,本王是想问你,可愿辞去此职位,转去齐王宫为官?”
    他又旋即补道:“你放心,一应事体自有我去同陛下言说,只要你愿意,我定有办法将你接入齐王宫。”
    江稚鱼微微一愣,实没想到他来寻自己是为了这事,对上他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眸子时,她未停顿一瞬,当即沉声道:“不愿意。”
    简是之被这话噎得直想吐血,急忙问道:“为何?”
    江稚鱼面色沉静,只淡淡答他:“因为,东宫属官的月钱,比齐王宫的多。”
    多么朴实无华的理由,当即逼得简是之说不出话。
    他深深瞧着江稚鱼,只觉得这小姑娘如今惹自己火气的本事当真见长。
    他缓了缓神色,转眸一想,又道:“不过几十两银子,缺的那些,本王自己补给你就是了,怎么样江大人,要不要考虑一下?”
    这次倒换作江稚鱼说不出话了,她倒不是非差那几十两银钱,不过是一想到若真的住入齐王宫,每日定是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怕再多出些在崖底时的那般事宜,平生尴尬。
    她只含糊道:“左右东宫距齐王宫不远,王爷若有事找臣,臣两刻便到了。”
    如此,便是明白地拒绝了。
    为防他进一步紧逼,江稚鱼忽而想到什么,当即扯了话题:“臣方才见秦王殿下独自搬离东宫,西府距此甚远,又逢这冰雪天,臣深觉不妥,王爷若是方便,便帮一帮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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