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鱼有些犹疑地接过那信,却在拿到信封后瞧见的第一眼便涌出了泪珠。
    信封是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书下的一句:赠我此生最最爱慕之人——芝芝亲启。
    江稚鱼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拆开信封时已有无数泪珠不争气地浸湿了信纸,滴在墨汁上晕染开一片。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江稚鱼如获珍宝般一字一字读着,字里行间便好似拼凑出了那张她日夜思念整整七年的脸。
    泪水早就如开了闸般不可控制,只信的最末一句——大抵归期已近,望卿自怜,足以击穿江稚鱼柔软至极的一整颗心。
    这中秋夜里,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后来得知他这信是一并两封,另一封送到了简昀之手上,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夤夜便叩开了垂拱殿的大门,哭笑着将另一封又读了一遍。
    那封信里简是之详尽写下了他收集到的所有有关西境命门的东西,还附上了一张他手绘的王宫地图。
    至此,江稚鱼这颗悬了七年的心,才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一些。
    江稚鱼一整夜都没睡着,将那信捧在手心里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甚至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也不肯放手。
    她又何尝不知简是之是经历了何等的艰难才送出这一封信来。
    事实也确是如此,从西境送信出来本就不是小事,简是之求了拓拔昭月许久她只是答应为他送出一封,后来简是之实在无方,只好学了拓拔昭月那耍无赖的手段,若她不肯将这两封一同送出,那他便绝食饿死自己,拓拔昭月见他果真水米未进整两日后,这才松了口应下他。
    收到信的第二日,简昀之便秘密召见了朝中重臣商议此事,垂拱殿内连连烧灯续昼数日,最后终是有了定论。
    或许是时候将这场闹剧有个了断了,也是时候,该接大梁朝的齐王殿下回家了。
    简昀之在朝中有了大动作,简是之在千万里外的西境自然也没闲着,他在信中告知简昀之,等到时大梁与西境开战,不必顾及他的安危,他自有办法逃脱。
    可这逃脱之道,他实则并未想好。
    一连几日他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为往后谋划,他知晓,这之后的每一步,他都错不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打断了简是之的思绪,他连忙将案上地图收起,转身却见是拓拔昭月立在他面前,双眼直直盯着他。
    瞧那面容,半点不似往日里那般俏皮欢脱,紧蹙的眉弓里蕴满了怒意。
    “你怎么……”
    “啪——”还不待简是之问完,拓拔昭月直接扬手在他脸上打下一个巴掌。
    简是之顿时懵愣了,同时一股十分不妙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而起。
    “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什么送信,什么闲逛,通通都是假的!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拓拔昭月怒意盛极,歇息底里冲他大喊着,眼尾也因气怒而染上猩红颜色,对简是之连连逼问。
    “比武时你出计帮我,也不是出于好心吧,你从那时起便开始利用我,此后的每一桩每一件,在你眼里,都是交易罢!”
    拓拔昭月身子晃了晃,突然知晓这般残忍的真相实在令她太过悲愤。
    简是之没说话,低垂着眉眼不敢瞧她,他须承认,他一开始接触她时确是如她说的那般,都是利用,都是交易。
    但他欺骗不了自己,这利用和交易之中,又存了几分的真心。
    他并不讨厌她,他也曾想过,若他们并非对立,他与她,或许可成为朋友,甚至是结拜的兄妹。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
    拓拔昭月勾起唇角自嘲一笑,两行泪珠滚落下来,无望地瞧着简是之,幽幽道:“七年啊,你将我当成了什么?”
    真心被撕碎的感觉,当真痛得彻骨。
    可不待两人再说些什么,又有一下人闯了进来,面色同样的不善,开口便对简是之道:“西境王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简是之心内顿然一窒,已然预料到了什么,步履沉重地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又转向拓拔昭月,道:“还有公主殿下,大王唤您一同过去。”
    第75章 、祸临己身
    一入殿内, 简是之的心便彻底沉了下来。
    西境王拓拔长宇坐在上首位,而下面跪着的一行人中有两个是简是之认得的, 便是那日引他进入藏书楼的两位。
    东窗事发, 祸临己身,这一日简是之不是没有预想过,只是万没想到, 会如此突然迅速,如此措手不及。
    西境王命人将简是之按跪在地上,怒道:“你竟敢窃取藏书楼内的机密, 当真是不想活了!”
    简是之无言辩驳, 他是如何潜入藏书楼, 又如何哄骗拓拔昭月替他送信出去,这其中的一切细节, 西境王显然已经一清二楚, 他是瞒不了的。
    实则在那两封信送出的那一刻, 他就已然预想到了这样的结局。
    漂泊半世,身死他乡,他逃不掉的。
    西境王又对拓拔昭月粗声吼道:“你当真被人骗得团团转, 他自始至终不过都是在利用你,你怎可一步步着了他的道!”
    若说简是之是主谋,那拓拔昭月全然算得上是帮凶, 只是那并非她本意而已, 现下看来却又都不甚重要了。
    西境王对自己这最宠爱的小女儿已是失望透顶。
    拓拔昭月垂首跪下, 一整颗心突突地跳着, 简直要蹦出胸腔来, 不过却不是为了她自己, 而是距她不远的这个即将要遭殃的中原人。
    西境王也不过多耗费口舌, 反正不论哪朝,不论哪个国家,对于这样泄露军机之人的处决唯有一个——杀之泄恨。
    左右大梁与西境再次开战不过迟早的事,留简是之一命已经全无意义,而战争打响前,他定要将这可恨之人碎尸万段!
    “来人,将这中原人拖下去,即刻处以车裂之刑,而后砍下他首级,挂在城门之上,来日叫他们大梁的军队好生看着!”
    话毕,即刻便有人上前来缚住简是之的双臂,便要将他拖走。
    “不要……不要……”
    拓拔昭月满眼的泪顿时奔涌出来,使尽全身的力气拦在了简是之面前,任由那下人如何使力,她便是死死扯住简是之,不容许任何人将他带走。
    ”拓拔昭月!!”
    西境王见状大怒,起身从上位走下来,一把便将拓拔昭月推倒在了旁边。
    “带走!”
    “不……不要……”拓拔昭月连忙手脚并用爬起来,这时当着满殿下人的面,她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如一个行乞的乞丐一般,抛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只死死抓着简是之不放。
    西境王挥了挥手,连着又上来几人,眼瞧着拓拔昭月已经抓不住了,她豁然放开了手,一下扑到西境王脚边,抱着他的鞋靴连连祈求道:“父王,你不能杀他,你不能……”
    西境王甩开她的手,面上的嫌厌之色愈加严重。
    拓拔昭月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了眼泪,脸上已是泪水混着灰尘,乌蒙蒙一片,再没有半点少女独有的灵动与天真。
    她回眸望了简是之一眼,转而沉声道:“父王,你不能杀他,我有了他的孩子。”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惊住了,就连拖着简是之的那几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殿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西境王的脸上。
    “你说什么?”
    纵是西境王一生历过无数风霜,却还是没能立即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
    拓拔昭月平淡着音色又重复了一遍:“我怀了他的孩子,你不能杀他。”
    这话说完,她又立即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道:“你若是执意要杀他,那我便随他一起,我与我腹中的孩儿,我们两个人陪他。”
    殿内死一般的沉寂,西境王只觉眼前黑了黑,好似天地都倒转了,他阖上双眸沉吟了许久,末了长叹一口气,道:“先将那贼人押入死牢罢。”
    拓拔昭月长呼出一口气,周身都瘫软了下来,手一抖,直逼脖颈的长剑砸落到地上。
    离开之前,简是之深深望了拓拔昭月一眼,他本以为他今日必定身死于此,却怎会想到那个本该恨自己欺她骗她之人,会在这种时候舍命护他。
    不仅赌上了她自身的性命,还陪上了她这一世的清白。
    拓拔昭月当然没有怀孕,只不过是觉得两条性命加在一起,筹码更重些,当下她只一心要保住简是之的性命,至于之后谎言被拆穿的后果,她全不在乎。
    西境的死牢与大梁的诏狱很像,却又全然不相同。
    诏狱里满是野鬼哭声,撕心裂肺、惨叫哀嚎,叫人单单听了就再无一点生的念头。
    而这死牢却静得出奇,就好像一个偌大的罩子,将这里与任何声音都隔绝了开。
    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光亮,四周都是铁墙围堵,留给简是之的,只有那仅能容纳一人的无比微小的空间。
    除去每日一次的送食,他再见不到其他的人。
    自然,还有隔几日便有一次的刑罚。
    拓拔昭月以死相逼,西境王答应了留住简是之一条命,但却绝不会让他在人世好过。
    简是之在死牢的这段日子,算是将西境所有折磨人的手段都承受了一遍。
    用小荆条抽打腿及背,为笞刑。以大竹板打击臀和腿,为杖刑。用银针刺入指甲,为插针刑。此外,还有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炙烤、鞭打、钟刑等,一应种种,无不惨绝。
    但总会留他最后一口气,叫他求死艰难,求生更困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样无所希望的日子。
    但他心中总有一团熄不灭的火,他扯下草垫子上的草杆,整齐摆放在地上,以此计时,每过一日便摆上一根,他总是相信,大梁最终会胜利的。
    直到两年一个月零三天后,他在受刑回去的路上偶然听到了有狱兵闲聊。
    那是这两年来他第一次听见除棍棒抽打之外的声音,认真辨认了许久,他才渐渐听出他们所说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在和亲的路上跳了马车,坠下山崖死了。”
    简是之眼皮陡地一跳,当下便要冲过去让那人说个明白,却还不待他走出一步,便换来了身后一狱兵的拳打脚踢,等他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时,狱兵又将他扔回了牢房里。
    而后,他又有几次听见关于外界的消息。
    “大梁起兵攻打过来了,也不知这场仗打不打得赢。”
    “大梁撤兵了,听说前线战况惨烈得简直没眼看。”
    “你听说了吗?大梁的国君前些日子突然死了,现今后继无人,我看呐,咱们大王是时候攻入上京了。”
    ……
    简是之已经再无心思计算时日了,甚至不再去分辨那些人言语的真假,他只依稀算了算,距他被关入死牢起,已大约有四年的时间了。
    四年了,若大梁还没有出兵,那他当年费尽心思换来的西境军事图早已成了一张废纸,他这一生,也注定会烂死在死牢这方泥地里了。
    不得不承认,人心一旦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后来简是之每夜睡前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为大梁祈祷了,浮起的念头都是,若能就此长眠便是极好。
    有时他会看见先皇与先皇后站在他面前,他们同他说笑,就像小时候那样,而画面一转,却又是简明之的脸,蒙了一层血色,眼瞧着先皇咽下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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