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岩石卷碎,树木拦腰而断。
    林守溪依旧在守,他将作为剑术的立甲御剑术融入了拳脚功法之中,身躯如铁。饶是如此,数百拳同时加身,依旧打得他的皮肤震动不休,犹如雨击湖面般泛起无数涟漪。
    一口气用尽,小禾再度收拳,气息重新在体内流转。
    被打空的雨水重新落下。
    小禾依仗着极高的境界,拳势大开大合,打得地动山摇,暴雨退避,而林守溪则依靠着白瞳黑凰剑经,在雨水中趋避如魅,又靠着艰苦打熬的体魄硬撑,似要以此消耗干净小禾的力气。
    仅是休息片刻,少年与少女再度在雨中相撞,缠打在了一起。
    从武当山上到武当山下,他们拳脚不歇,像是有用不完的劲。
    武当山上的掌门人顺着高山的阶梯掠下,来到了山脚,但他们只能见到白茫茫的大雨,听到时不时炸起的声音……战斗的声音在雨水中忽远忽近,根本难以辨别!
    “守守守,你就只知道守吗?!你还要守到什么时候?你只会守,只会避,一定要把你逼到绝境你才肯还手吗?”小禾一拳横去,待他要拦时,转拳为肘,朝着林守溪的胸口撞去。
    林守溪后退两步,翻臂伸掌,擒住了这只打来的肘,他用劲去推,手背上爆满青筋,“我境界不如你,贸然进攻不过是平白卖了破绽,你若真的够强,就将我这口气打散。”
    “呵,以守代攻?”小禾的攻击被推开,她冷笑一声,顷刻又扑了上去,一击冲拳迎面打去,毫无花哨,“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想伤我,想让我揍个畅快,打得尽兴,直到精疲力尽,让我心生怜悯,对吗?”
    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守溪的身上。
    “回答我,对吗!”小禾再度爆喝。
    林守溪双臂微错,格住了这一拳,被小禾推着倒滑撞到了身后的一棵大树上。
    树干撕裂,少女的提问震耳欲聋,他却无法给出信服的解答。
    小禾将他紧紧地压在大树上,身子前倾,脸颊几乎与他贴着,少女灵眸严厉,血丝分明,她紧紧地盯着林守溪的眼睛,涩声问:“你已在精神上如此伤我,又何必在这肉身上装模作样,一味挨打?你在装什么?装什么啊!你若不全力以赴,我不会怜你,只会恨你!”
    小禾如此嘶喊着,猛地用劲。
    林守溪背靠着的古树受力断裂,倒向地面,林守溪以脚踩着断裂处的树墩,双臂抱圆,再将少女推出,“小禾,你若比武切磋,我自愿奉陪,但我们之间……有必要这样吗?”
    “当然有!”小禾飘然落地,她换了口气,再度攻来,舒展的身形宛若豹子,“我境界比你更高,修道比你更苦,若我赢不了你,如何能证我武道?!”
    道字的尾音里,拳罡再度炸开。
    狂风从无中生,激荡着将林守溪掀飞,推向密林深处,撞上巨人般矗立着的高树。
    “还手!还手啊!你是想被打死吗?!”
    小禾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如剑,声音透着沙哑。
    他们在武当山下已打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她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落下的雨水被高处的树冠滤过,稀疏了些,可依旧打湿了她的长发与衣裙。
    这场战斗持续了太久,他们都没有余力去阻挡雨水。
    小禾也恢复了真容,她立在雨中,雪发白裙,黛眉色泽偏淡,显得虚弱,湿冷的衣裙站在她纤瘦的手臂与小腿上,雨水顺着腿的弧线流淌下去。无人会相信,这娇小的身躯里,竟藏着崩云裂石的力量。
    小禾走到林守溪的身前,再度将他按在树干上,笑得很冷,“不对女子出手就是正人君子了么?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敌人,敌人!你全力防守当然也可以说出一番道理,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只是想得到一份感动罢了,这份感动感动不了我,它只能感动你自己!你想让我揍你,不停地揍你,对吗?”
    树木摇晃,大团的雨水砸落下来,树叶为盆,这是真正的倾盆而落,将他们两人尽数浇透,看上去犹若失落林间的野鬼。
    林守溪抬起头,目光闪过一丝迷惘之色。
    这丝迷惘被小禾精准地捕捉到了,“被我说中了,对吧,你之前吃了这么多苦,你扒皮抽筋,锻体炼魄,修这么一副皮囊,难道就是为了挨打,从中贪婪地享受一种虚假的感动吗?这未免也太舍本逐末了!”
    小禾的质问响彻心扉,她并不只是言语上的拷问,与之一同的,还有她的拳——打向林守溪面门的,开山镇岳般的拳!
    拳停在了林守溪的身前,不能寸进。
    林守溪不知何时抬起手,接下这拳,五指同时紧握,将小禾的拳头紧紧裹住。
    他的手稳得出奇,竟没有半点颤抖。
    他咬紧牙,瞬间,少年周身鼓荡,一股磅礴的真气从他另一只手中凝结,化拳而出,砸向少女,少女被迫拧腕抽拳,撤身后退,避其锋芒。
    两人瞬间拉开了数十丈远。
    小禾的眼眸里闪过一缕异色。
    林守溪说过,他有时出剑凭的是灵感,若拳法也遵循此理,那他方才的一拳,几乎是灵光乍现划过的痕迹!
    小禾立定之后抬首,看向远处。
    他没有追击。
    林守溪靠着那棵大树,气息在剧烈的起伏后也回归平静,雨水打落下来,他掸灰尘般振了振衣衫,抬起头,面容在雨中模糊。
    “你说得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许久,林守溪终于开口,笑得凄然,“我一直是个伪君子而已。”
    ……
    “师父,何为君子?”
    记忆回到了幼年,那是的林守溪还很小,粉雕玉琢得像个女孩子,师兄们都笑着称呼他为师妹,那时的他走到师父面前,问出了这个问题。
    “君子啊……”
    师父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以自己魔门门主的身份说出答案有些不合适,他让师兄去挑了几本书,扔给林守溪,说:“答案就在里面。”
    “这是什么书?”林守溪问。
    “这是圣人之言。”师父回答。
    “圣人?圣人又是什么?”
    “古往今来智慧最高,德行最厚者,可称为圣人,他尚在君子之上,应能给你答案,若你找不到答案,那就是你悟性不够,若是你悟性不够,就好好反思,别来烦师父了。”师父语重心长地说。
    年幼的林守溪如获至宝,抱着书离去,挑灯彻夜翻阅。
    彼时的他已然识字,读起来并不困难。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事。”
    “……”
    读书声从他房间里响起,郎朗的诵念声中带着一丝疑惑。
    果然,不只是他关心君子与小人,圣人也关心,还为此写下了不少流传千古的句子,它们工工整整地写在书上,盯久之后,林守溪分不清这到底是伦理道德,还是教条律令。
    只要做到这些,就能成为君子了吗?
    幼年的他这样想着。
    几天之后,他将书还给了师父。
    “你找到答案了吗?”师父问。
    “也许。”林守溪回答。
    “你想做君子?”师父皱眉,问。
    “我想做圣人。”年幼的林守溪稚声稚气地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圣人是什么,只觉得这个词威严而神圣,似象征着某种亘古的秩序……他眷恋这个词。
    但很快,林守溪就将这件事忘掉了。
    他以为自己忘掉了。
    多年后的今天,林守溪在武当山下的密林中回忆往事,才幡然醒悟,原来‘君子’二字始终烙印在他身上,他时常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他自己都以为那是在和人打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始终被束缚在里面。
    若能做一辈子君子,没什么不好的,也可当得真君子一词。但他没能做到。
    他纵有离奇的身世,强横的体魄,但他依然是个人,七情六欲的人。
    他生得极美,天生无垢,所有见了他的人都会觉得这是澄明仙体,是圣人之躯,哪怕是洛初娥也没能看出他有何罪……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并将其信奉为真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他压抑邪念的时候,邪念也在压抑中不断涌现,只是它每每有刹那闪光,就会被瞬间掐灭,他用自虐般的严酷律令恪守心中的道德,并从这中得到另一种满足与愉悦……它一直如此循环着。这种看似美好的循环在后来被打破了,被不死国的生死砥砺彻底打破,并碾得粉碎!
    过去,他哪怕费尽心力坐照自观,也无法看清本我,直到今日,小禾的话语形同利剑,终于切开了他的心,让他看到了里面早已凝结成稠的黑色血块,那是积压多年、他始终不敢直面的邪念。
    如此鲜血淋漓。
    是啊……如今回想起来,他小时候就发现了这种邪念的存在,并为之恐惧。邪念是欲望的化身,人皆有之,他本不该害怕,但他自幼异于常人,所以恐惧着泯然众人,所以他才会向师父去询问君子之道,试图从中找到一种解脱的力量。
    可他翻遍古籍,只找到了律令,圣人的律令。
    律令只是文字,他却从中感到了压抑,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种压抑是君子之路么?
    还是君子之贼呢……
    “我即是我,何须圣人规训,何须道统左右?”
    心中,林守溪喃喃自语。
    ……
    “伪君子?”小禾蹙起秀眉,冷冰冰地问:“你这是自暴自弃了吗?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任由邪念出逃,为非作歹,这可不是自由,这是更深的堕落!”
    “我知道。”林守溪平静地说:“我从未否认我的错,我明白,这样的错一旦种下,永远无法真正弥补。”
    他也不会再去寻求解释,他知道,若真要开脱,总能从圣贤典籍中断章取义出道理,以六经注成虚假的完人。
    这是自欺欺人。
    小禾银牙轻咬,神色微颤,冷声道:“你知道就好。”
    雨水落在两人之间,没有因为他们而有片刻的停歇。
    林守溪离开了树干,向着小禾走来。
    少年黑衣下脊骨与肋骨皆发出了一阵阵激烈爆响,宛若鳌鱼翻背,拳意从中倾泻而出。
    “我喜欢你。”林守溪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小禾将眉头蹙得更紧,觉得他是有点疯了。
    “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感从不是执念或创伤,而是喜欢。”林守溪咬字清晰,神色郑重,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事。
    “空口无凭。”小禾冷哼,问:“你要怎么证明?”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恳摇头,顿了顿,又说:“如果今日,你要将战斗当作证明,那接下来,我会倾尽全力,并把它当作我的心意。”
    “这种时候了,你还不忘巧言令色?”小禾衣袖下的拳头瞬间捏紧,她咬着血色微褪的唇,恼道:“我本以为你有所觉悟,现在看来,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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