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搂过自己一头乌发,拿过梳子慢悠悠从上往下梳,忽地又想起今日唐玉茹所说的,撇了撇嘴:“你替我梳头,待会儿咱们去找阿娘。”
    竹时哎了声。
    玉章长公主的居所名唤沧渺院,谢慈站在沧渺院前,正好与沧渺院中出来的一妇人迎面遇上。那妇人打扮简朴,一见着谢慈更是如同惊弓之鸟似的:“见……见过贵人。”
    谢慈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穿过月洞门,进了沧渺院。她微提裙角,缓步迈上台阶,进门时玉章长公主正撑着额角,坐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谢慈语气娇俏撒娇道:“阿娘。”
    玉章长公主猛地睁开眼:“怎么有人进来也不通传一声?”
    语气严厉,像是十分生气。
    待看见是谢慈,叹了声:“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谢慈一愣,“阿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她说着,走到长公主身侧,抱住她,埋头在她怀中轻蹭。萧清漪僵了僵,下意识想躲开,又忍住,抬手在谢慈头上慈爱地摸了摸。
    “没什么。”萧清漪眸底闪过一丝犹豫。
    谢慈哦了声,拉着萧清漪的袖子,卖乖道:“阿娘,我明日要去灵福寺,阿娘可要同去?”
    萧清漪摇头:“不了,你自己去吧。”
    萧清漪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一看就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不愿意说,谢慈也只好不问。
    “那阿娘,我也给你求个平安符好不好?”
    “嗯。”
    谢慈蹭着萧清漪手心,试探着说:“阿兄写信回来了,说是有些事耽搁了,恐怕要推迟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听见谢无度的消息,萧清漪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反应平淡:“嗯。”
    谢慈在心里叹气,从她记事起,萧清漪和谢无度的关系就这样了。不管她怎么想让他们俩亲近一些,都没用。
    萧清漪摸着谢慈的头,合上眼。窗外的乌云散去,光亮从云层后浮现,爬进窗棂,映出母女二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
    灵福寺香火旺盛,今日尤其。来来往往的香客略显拥挤,谢慈甚至不知被谁踩了几脚,她脸色耷拉下来,心里想着这是佛门圣地,不能发脾气,得忍耐。
    谢慈举着香,于佛祖前虔诚叩首。
    一愿阿娘与阿兄身体健康。
    二愿万事顺遂,去去最近的晦气。
    谢慈睁开眼,将香插进面前的香炉里。正欲起身,忽然瞥见一旁的签筒,她拿过签筒,闭眼认真地摇晃。
    清脆的一声响,掉落出一支签。
    谢慈玉指将签拾起,将签翻过面,在看见其上的“下下签”三个字时,脸色陡然一变。兰时跟在身侧,也是一惊,赶紧劝道:“郡主……这定然只是个意外,不如郡主再摇一次。”
    谢慈捏着那支下下签的手指都有些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将签放回签筒中。
    “没事,就当没摇过。好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谢慈一直闷闷不乐。兰时她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郡主,您别难过了,这签也不是回回都灵的。”
    谢慈抿唇,话是这么说,但她就是不高兴。她撑着下巴,挑开帘栊,悒悒不乐。
    兰时想了想,拣高兴的事说:“郡主,今日城中都在传呢,说是郡主天人之姿,当是今岁的第一美人。四公主听说了消息,在宫中气得摔了只茶盏。”
    谢慈抬眼,心情稍微回缓了些:“是么?那可真是不错,气死她最好。”
    兰时掩嘴笑,说笑之间,马车已经到玉章长公主府邸前。谢慈下马车,跨进门,还未行到自己院子,便见沧渺院那边的人来请。
    “郡主,长公主有请。”
    谢慈未多想,往沧渺院去。进了正屋,萧清漪端正坐在上首,脸色严肃。萧清漪身侧,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谢慈不明所以,福身行礼:“见过阿娘。”
    萧清漪看着她,却厉声道:“谢慈,我不是你阿娘。”
    谢慈被这一声吓到,抬起头来,露出茫然又惶恐的神情:“……什么?”
    萧清漪给秦妈妈使了个眼色,秦妈妈便从里间押出一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妇人,妇人跪倒在地,求饶大哭道:“还请长公主饶命,饶命啊……”
    从她的话里,谢慈听懂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当年萧清漪生产之时,正逢叛军攻城,城中动乱,长公主府邸被叛军围攻,混乱之间,接生的稳婆与长公主她们走散,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孩,独自躲避叛军。几日之后,叛军被剿灭,长公主派人找回稳婆与自己的女儿。
    无人知晓,那几日里,稳婆意外将婴孩弄丢,在长公主找来时,从别处找来一个婴孩充数。
    这个被抱来充数的婴孩,就是谢慈。
    谢慈不可置信地看向萧清漪,又看向地上那个妇人,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这一切好像是梦一场。世界天旋地转,妇人的哭声、兰时她们担心的问候……都仿佛在耳边飘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临失去意识之前,谢慈脑海中浮现的,是今日在灵福寺中她摇出的那支“下下签”。
    再醒来时,映入她眼帘的是熟悉的云琅院寝间的摆设。她撑起身来,仍觉得脑袋很重,嗓子仿佛被火烧过,艰涩疼痛,她低声唤道:“兰时……”
    在此时,谢慈想的还是,那个梦可真可怕。
    兰时推门进来,表情担忧:“郡主,怎么了?”
    谢慈扯出一个笑,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娘说,我不是你阿娘。
    才说完这一句,谢慈声音发颤,再说不下去。她把手边的玉枕摔出去,有些歇斯底里。
    那不是梦,是真的。
    她不是玉章长公主的女儿,不是什么永宁郡主,她谢慈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野种!
    什么身份尊贵,都是假的!假的!
    谢慈大口喘着气,手指用力握成拳,抱住自己膝盖,道:“你出去。”
    兰时被她这反应吓到,恭敬退下。门外竹时在侯着,见兰时出来,面色担忧,她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情况。
    郡主……不是真郡主,以郡主的性格,的确接受不了这种事。
    兰时叹了口气,只说:“此事我们也帮不上忙……唉……”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道:“竹时,你去,叫人写封信给王爷,告诉他家中发生的事,要快,最好是八百里加急。”
    竹时点头:“对啊,还有王爷在呢,我这就去。”
    -
    沧渺院中。
    萧清漪拉着女子的手,面带慈爱与关切:“你受苦了,都是阿娘的错。”
    女子摇了摇头,乖顺地将脸颊贴在萧清漪手心里:“阿娘,阿娘没有错,这不是阿娘的错。能回到阿娘身边,我觉得这辈子都值了,就算是现在死了,我也死而无憾。”
    萧清漪听得心都要碎了,抱着她不住地叹气:“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才刚和阿娘团聚,怎么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你从前那名字也不吉利,日后……便叫迎幸。日后只有幸福,没有委屈了。”
    谢迎幸点头,喜极而泣,母女二人又抱在一处说了好些体己话。
    直到有人来通传,说是谢慈醒了。提到谢慈,萧清漪心情复杂。一方面,她是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哪怕没有血缘,可总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就这么赶她走,她多少有些不舍。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若是把谢慈留下,对谢迎幸是种伤害。毕竟这一切本该是谢迎幸的,如今却被另一个人占据。更何况,谢慈的性格,萧清漪也知道,霸道得很,谢迎幸柔柔弱弱,说不定这二人难以和平相处。
    萧清漪犯了难,一时做不出抉择。
    谢迎幸将她的为难看在眼里,低眉顺眼温柔地开口:“阿娘不必为难,不如就让咱们两姐妹一起照顾阿娘。”
    萧清漪愣了愣,被谢迎幸的大度惊讶到,转念又想,她之所以如此大度,定是因为吃了太多苦。日后,她得好好补偿她,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好孩子,阿娘抱抱。”
    谢迎幸伏在萧清漪怀里,眸中露出一丝邪恶。今日来的路上,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爱护有加,她便已经做了决定。
    郡主之位、荣华富贵、母亲、兄长,都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倘若此时便将谢慈赶走,日后想起她来,总还会有舍不得的时候。只有让她们母女关系彻底破裂,才能真正拿回一切。
    第4章 谢氏敛之
    谢迎幸来云琅院的时候,谢慈还将自己关在房中。兰时竹时梅时菊时几人皆在门外候着,忧心忡忡的样子。谢迎幸自然知道她们在忧心什么,如今谢慈身份挑明,不知道会不会被长公主赶出门去,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当然也担心自己的前程。
    谢迎幸定了定,莲步轻移,行至廊下,柔声细语地问道:“慈姐姐在吗?”
    她们见谢迎幸来,对视一眼,一时默然,皆没动。一是不知如何称呼这位真千金,倘若得罪了人,恐怕不好,二来是不知这位真千金找她们郡主做什么,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郡主心情不佳,脾气自然也不好,倘若这二位碰上,也不知会不会欺负她们郡主……
    还是兰时开口:“您有什么事吗?我们郡主她身子不好,这会还在休息,您若是有什么事,待郡主醒了,奴婢可以为您转达。”
    她们几个自幼跟着谢慈一起长大,谢慈虽有些骄纵脾气,可没什么坏心眼,对她们这些奴婢也好,这样的时候她们自然不能背弃郡主。
    不卑不亢,倒是忠心,谢迎幸看了兰时一眼,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看看慈姐姐。阿娘也挂心着慈姐姐的身子,特意叫我来看看慈姐姐,慈姐姐身子没有大碍就好。”
    这话半真半假。萧清漪的确也挂心谢慈身子,本打算亲自前来,可又不知如何面对谢慈,谢迎幸便自告奋勇,代她前来。
    倘若长公主前来,瞧见谢慈黯然神伤,难过伤心,谢慈再顺势撒撒娇,岂不是会让长公主心软?谢迎幸可不愿这样的事发生,她要让她们之间的母女情意一点点消磨殆尽,最好是长公主看谢慈像仇人。
    谢迎幸听说过,谢慈嚣张跋扈是出了名的,如今一朝跌落云端,定然方寸大乱,她只需要再推波助澜一下……谢迎幸眸底浮出一丝喜悦,就能赶走谢慈了。
    谢迎幸微低眉,道:“对了,劳烦你转告慈姐姐,就说,阿娘与慈姐姐多年情分,虽非亲生,胜似亲生。迎幸不忍让慈姐姐与阿娘分离,因而愿与慈姐姐一道侍奉阿娘左右。”
    说罢,转身而去。
    她说话柔柔弱弱,整个人看起来并无攻击性。竹时松了口气,面上显出几分喜悦:“这位真小姐人还挺好的嘛,太好了,郡主可以不用走了。”
    兰时比竹时多想了些,开心不起来。郡主留下来看似是好事,可郡主的脾气她们都清楚,到底会怎样还难说。兰时叹了口气。
    谢慈还在床上坐着发呆,目光沉滞,谢迎幸说的那些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呵,阿娘挂念她?却都不愿意自己来看她一眼……
    不忍让她与阿娘分离,所以愿意与她一起侍奉阿娘左右。所以……阿娘想赶走她,但这位真千金从中劝和,才让她留下来……
    难怪那天阿娘这么反常……还有那天她冷淡的态度,说,我不是你娘……想起这些,和刚才谢迎幸的话,谢慈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起起伏伏之间,棱角刮擦出一阵阵的疼痛感。
    她还叫迎幸,迎接幸运,迎接幸福?总之,幸福也好,幸运也罢,都和她谢慈无关了。
    兰时进来,见她如此模样,猜测她已经全听见了,便静默候在一旁。已近黄昏,日影西斜,寝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沉,谢慈忽然开口:“兰时,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知情识趣些,自己离开?”
    既然她不是阿娘的女儿,赖在这儿看人家母女情深又有什么意思呢?
    兰时皱眉,担忧道:“可是郡主与长公主多年情分,郡主舍得吗?”
    谢慈复低下头,胸口闷闷的,她自是舍不得的。
    兰时又道:“再说了,还有王爷呢?郡主难道舍得吗?奴婢已经给王爷写信了,郡主好歹等王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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