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回答,就只是哭。
    谢昶伸手替她擦干,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滚烫的泪珠不断烧灼着他的掌心,谢昶几乎是瞬间乱了心神,朝外怒吼:“医女!”
    话落就有一个瘦高的妇人匆忙跑进来替她把脉,然后颤颤巍巍地回禀:“大人,姑娘已无大碍,身上的鞭伤都已开始结痂,这会情绪不稳定,想来是先前受到惊吓所致,民女再开一副安神汤过来,姑娘只待静心修养一段时日,慢慢就能痊愈了。”
    床边的人深吸一口气,目光似乎一直定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他让所有人都下去了,屋内就只剩他们两人。
    静得,仿佛只有眼泪没入颈边锦枕的声音。
    迷蒙的视线里,男人的面容也慢慢清晰,他的骨相极好,眉眼很深,瞳孔像暗流涌动的深渊,看人时隐隐透着审视,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凌厉紧绷,似与那日棋盘街一晃而逝的人影慢慢重叠。
    以及……梦中见过无数遍的,少年清瘦深静的面庞。
    两厢静默,耳边只有烛火燃烧的声响。
    谢昶试着伸出手,可才碰到她消瘦的肩,小姑娘就过电般地打了个寒噤。
    阿朝还未从梁王府的噩梦中醒来,对于陌生的触碰有着条件反射般的抗拒,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可以信任。
    也许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毕竟是他救了她,否则她现在不会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
    她动了动嘴唇,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梦中无数的场景,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快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最后艰难地吐出一声:“大人……多谢你……救了我。”
    她现在并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就唤“大人”应该不会出错吧,底下那些人都这么唤他。
    话音方落,面前的人似乎僵了一下。
    阿朝垂下眼睫,有些莫名的心虚与恐惧,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阿朝,”谢昶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才缓慢说道,“倘若你不记得南浔,不记得莲界里,不记得神医谢敬安,不记得院子里那棵青梅树,不记得二壮、虎子,不记得广惠宫的黄大仙,不记得一顿要吃两碗的酥肉爆鱼面,不记得南浔的一花一树,也……不记得我,这都无妨。”
    这些年他惯是杀伐果决,沉默寡言,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既然她不记从前,那他就一点点帮她回忆。
    “来日方长,哥哥会慢慢帮你想起一切。”
    其实从他提到“南浔”二字的时候,阿朝的眼泪就已经止不住了。
    他每往下说一句,阿朝心口尘封的烙印就像是被人揭去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外面,一寸寸都是刻骨铭心的疼。
    眼前一片涣散,谢昶替她止了泪,“阿朝,你应该唤我什么?”
    阿朝眼眶酸涩,止不住想哭的欲望。
    那个答案就在心底,梦中她可以追在他身后喊上无数遍。
    可是现在,她还能吗?
    她甚至觉得这就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回忆不过一纸前尘,她早就不是从前的阿朝了。
    谢昶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音,终是没有再逼她。
    想要伸出的手顿了下,转而将她身上的被褥掖了掖,“爹娘的事情,日后我会慢慢与你细说。先歇着吧,我让医女进来伺候。”
    他停留了一会,终究还是走了。
    脚步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阿朝忽然想到幼时逃离破庙的那日,明明上一刻还紧紧牵着她的人,下一刻就再也没有了。
    心口酸楚,没来由地委屈,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起身,却低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以及连躺三日后四肢的麻木。
    毫无预兆地摔在地上,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阿朝,怎么下床了?”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低哑的嗓音。
    谢昶压抑着情绪,正要将她横抱起身,指节却压下一片冰凉的绵软。
    苍白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去寻他的手腕。
    隐隐摸到一处极浅的旧伤,她在那处反复摩挲,霎时情难自抑,想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就是想问……你还回来吗?”
    哥哥,出了这道门,你还会回来吗?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快宠她!!!
    哥哥要给阿朝收拾坏人了,宝贝这些年受的苦,哥哥会一样样替你讨回来的!!
    第8章
    谢昶三日未曾上朝,言官在梁王一派的推波助澜下,连着三日谩骂不休。
    尤其谢府戒备森严,围得水桶一般,谁知他暗中在筹划什么!
    想到最重视的儿子被人断去一掌,此生无法恢复,梁王就浑身气血翻涌,恨不得将谢昶千刀万剐!
    晏明帝对谢昶与梁王向来是一碗水端平,说起当年先帝病重,他还是靖南王的时候领兵北上,在浙江十一府大破淮王大军,以清君侧、诛乱臣之名挥师盛京,便是得益于当年湖州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出谋划策,皇帝自此亲之信之,御极之后更是委以重任。
    这名少年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谢昶。
    而对于晏明帝来说,梁王是皇家诸亲六眷中最为近密的存在,晏明帝的母后与已故的梁王妃出身同族,当年以藩王身份入京,梁王不仅在兵力上予以支持,在后来的皇统争端中,亦是梁王力排众议,支持晏明帝继统不继嗣的决定。
    晏明帝对梁王心存感激,只要他这个九叔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皇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宿郦入宫替谢昶告病的那日,同时带来了殷重玉强占民舍的罪证,白纸黑字,都是无辜百姓泣血的控诉。
    皇帝这一回终于是沉默了。
    当日宿郦是这么说的,“大人的确因梁王世子一案劳心过度,今晨卧床不起,待来日罪证搜集完整,必定连同昨日寿宴风波一道,给陛下一个完整的交代。”
    言下之意,手中这份密密麻麻的罪证仅仅是其中之一。
    皇帝并不糊涂,心知谢昶并非沉迷女色之人,相反这殷重玉的品性,皇帝心中多少有杆秤。
    他有意给谢昶时间,说待其病愈还朝再作论断,架不住梁王和群臣咄咄相逼,派去谢府的太医回来后,给出的诊断结果明确表示“谢阁老忧思过甚”,梁王尽管不满,却也无话可说。
    第四日一早,梁王打定主意,倘若皇帝再为谢昶遮掩罪行,必请动三法司与京兆府一同上门拿人,讨要说法。
    迈入太和殿那一刻,众人纷纷抬眼,那大殿正前方一身鹤补绯袍、神情威冷之人,不是谢昶又是谁?
    一些趋炎附势的官员前几日倒是口口附和,今日首辅在殿,弹劾的声音都弱了一半。
    梁王多日有气没处撒,随着殷重玉伤口再度恶化,怒意几乎达到顶峰,当朝指责谢昶数番罪行:“谢阁老与我儿妾室私通为其一,恶意伤我儿性命为其二,逃避拖延为其三,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请谢大人给本王一个解释!”
    腹稿打了千遍,等的便是这一刻。
    说到这个份上,龙椅上端坐的皇帝也不由得捏了把汗,“谢爱卿,听说这玉氏如今在你府上,可有此事?”
    众人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落在那鹤补加身的当朝第一人身上。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岂能想到这位素日冷静克制的谢首辅竟敢从梁王世子房中抢人,甚至纵容下属出手伤人,不知该说他年轻气盛,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若坐实了私通之罪,别说乌纱不保,倘若梁王不死不休,势要为世子讨个公道,首辅大人恐怕连牢狱之灾都在所难免,这万人之上的高位还未坐热,今日怕就要人走茶凉了。
    他们倒要看看,这位谢阁老如何为自己辩白。
    可谁能想到,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竟是不轻不重地笑了下。
    迎着梁王怒火中烧的咄咄逼问,谢昶眸中的笑意皆化作了冰冷的讥诮:“梁王这话,本官可不敢苟同。当日本官从贵府带走的那名女子,并非世子爱妾,而是本官失踪多年的妹妹。”
    “一派胡言!”
    话音落下,梁王几乎是目眦欲裂,众人面面相觑,连皇帝都有些好奇。
    梁王指着谢昶,几乎是怒极反笑:“想不到首辅大人为了脱罪,竟编出如此拙劣的借口!妹妹?呵,难不成首辅大人的妹妹竟是个青楼花魁的下贱出身?”
    谢昶目光不闪不避,声色渐冷:“既如此,本官倒想先问问王爷,世子爷的这名爱妾又是从何处来,为何人所赠?”
    “你……”梁王脑海中有过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反应过来:“谢阁老不必转移话题,本王只问你……”
    “王爷若不方便解释,那么本官来替王爷回答,”谢昶冷声打断道,“这名侍妾出身扬州琼园,乃是一名盐商为表诚意,赠与王爷的寿辰贺礼,为此漕运司与其签订了一份河道协议。事情才过去几日,王爷已经贵人多忘事了?”
    殿上窃窃私语不断,梁王的面色如同打翻的染缸,一阵红一阵白。
    谢昶牵起唇角,气度不紧不慢,言语却是步步紧逼:“盐商除纳税之外的一切捐资,无非充入国库或纳入军需两种,本官竟不知,还有梁王府这第三种去处?”
    盐商巨富,朝廷也默认收受额外的好处费用以利国利民之需,都知道这是块肥肉,户部、漕运司、市舶司有几个私下不贪,但拿到明面上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皇叔,可有此事?”
    梁王当即否认:“这女子是我儿自琼园买下,不过是随这盐商同水路进京罢了,陛下若不信,押来那盐商一问便知,倒是谢阁老避重就轻,还未解释我儿那低贱的妾室如何成了阁老的爱妹?”
    谢昶唇角笑意慢敛,眸光锐冷如刀,“本官之妹流落他乡多年,原本在济宁一户清白人家养得好好的,却于上月被琼园一名仆妇所掳,不明不白地替换成了王爷生辰的贺礼。世子爷所见的那名女子,正是我谢昶之妹谢绾颜,而真正的琼园花魁玉芊眠早已因病死江上,那名贴身照顾的仆妇怕无法交代,趁客船在济宁码头修整之时,偷梁换柱,将济宁顾家的养女拐进了入京的客船。”
    一番话听下来,梁王满脸震惊之色,倒是皇帝率先开了口:“入梁王府的这名女子并非真正的玉氏,竟是爱卿苦苦找寻多年的妹妹?”
    谢昶追随晏明帝之初,便已将自己谢家养子的身份坦言,先帝制造这桩文字狱案实属魔怔,晏明帝并不在意他这段过往,御极之后甚至洗刷了无辜枉死的南浔名士的冤屈。
    就连谢昶有个失踪多年的妹妹,晏明帝也是知晓的。
    “你有何证据?”梁王咬牙切齿,浑身气血都在叫嚣,“本王寿宴那日,那姑娘身边的丫鬟仆妇可是被你谢昶带走的!谁知你谢阁老不会私下屈打成招,逼人改口?”
    谢昶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那名仆妇,本官已移交大理寺处置,是不是屈打成招,陛下与王爷一问便知。”
    众所周知,大理寺卿沈如筠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谁都不站,将人交给大理寺,恰是谢昶坦然无惧的佐证。
    沈如筠依言上前一步:“谢阁老所言非虚,经大理寺审讯,那名叫春娘的仆妇已经承认,真正的玉氏已死,献于梁王殿下的那名女子的确为其进京途中调换。”
    “好,好,”梁王冷笑几声:“即便这女子当真是谢阁老的妹妹,我儿却不知情,谢阁老泄愤伤人,又作何解释!”
    谢昶从袖中取出一份罪状书,皇帝瞥一眼身边的太监总管冯永,后者立即会意,躬身将那份文书取上来,交由皇帝过目。
    梁王不明就里,却眼见着皇帝打开那份文书后,面色愈发的难看,微微颤抖的双手显然压抑着某种震怒。
    皇帝是仁厚的君主,朝堂之上鲜少有这般龙颜大怒的时候。
    此番连梁王都有些捉摸不透,殿上百官更是屏息凝神等着下文。
    良久,龙椅上的人深深吐了口浊气,“传令下去,将梁王世子殷重玉捉拿大理寺归案。”
    一语既出,又是四下哗然。
    “陛下这是何意?”梁王完全是愕然的模样。
    皇帝将手中的罪状往下一掷,“重玉这些年做的好事,皇叔也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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