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温热,带着让人屏息的柔软。
    隐隐有什么在体内百转千回,谢昶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良久之后才调转视线。
    “写几个字我瞧瞧,看看你这些年可有长进。”
    眉心似有轻微的痒意,阿朝拿指尖虚虚一碰,才从哥哥一晃而逝的复杂神情中回过神,对方已经开始检查她的课业了。
    阿朝只好乖乖地坐到书案前,笔尖蘸墨,认认真真写下手边《论语》的第一句。
    谢昶眼底隐隐的波澜已然消散殆尽,敛眸默默注视着她动作。
    握笔姿势还算端正,背也挺得很直,这些幼时都纠正过她许多遍,看来这些年还没忘个干净。
    阿朝写完轻轻吹了下纸面,然后提心吊胆地抬头,将一半的书案让出来给他,“写得不好,哥哥莫要嫌弃。”
    江叔远远瞥一眼,在心里暗暗发愁。
    陛下的几位皇子在主子这里都落不到一句好,太子殿下甚至还被主子训哭过,也不知他昨日对主子的提议,主子有没有听进去。
    谢昶走到她身边来,目光落在纸面的字,不禁皱起了眉。
    但想到昨日江叔的话——“姑娘本就自卑技不如人,就算书读得不好,大人也不必过于苛责,没得打击姑娘修学的积极性。”
    长久的沉默之后,谢昶终于开了口:“比幼时长进不少。”
    阿朝:“……”
    江叔:“……”
    拜托!幼时她学写字的时候不过四五岁年纪,十年工夫,就是铁杵也磨成针了!
    江叔也叹了口气,大人这夸人还不如不夸呢,不过能从他口中破天荒听到一句夸赞实属难得,也不能要求太过。
    阿朝看向自己的手书,眉眼低低地耷拉下来。
    其实瘦马中也有不少学识过人,甚至远胜男子的才女,被鸨母发觉出天赋,便会在诗会、曲水流觞之类的场合安排其一鸣惊人,从此成为文人墨客的座上宾。
    阿朝则属于另一种,达官显贵养在金屋里的娇雀只需尽力做好枕边人的角色,才气若是盖过了自己的恩客,男人没了用武之地,如何在你面前高高在上、指点江山?
    阿朝的字便如菟丝花一般,笔触轻盈,羸弱无骨,笔锋细看来还有几分与她本人相似的憨拙,属于肚子里没几两墨水也能挑出个子丑寅卯的水平,能极大地满足一部分男子好为人师的虚荣本能,怕也是当年玉姑的用意所在。
    谢昶屏退左右,又问她读过什么书,阿朝只能如实道:“最开始读《女四书》,其后是《诗经》《子夜歌》《青泥莲花记》这几本,张三影、柳三变的词也会读一些。”
    她声音越来越弱,谢昶都能猜到便是《诗经》怕是重点也放在男欢女爱之上,而非《论语》中提到的兴观群怨。
    他沉吟片刻,又问:“抚琴、下棋、作画、算数,可有一样精通?”
    这会换做阿朝沉默了:“……都会一点。”但不多。
    她瞥了眼桌上的点心,又挣扎了一下:“这几日我的厨艺倒是精进不少,就是不知在含清斋可有用武之……”
    “没有。”
    话未说完,就被男人无情打断。
    阿朝默默叹口气:“哥哥要不再抽我两鞭子吧,就同陛下说我伤情反复,不良于行……”
    “胡说什么?”
    谢昶冷冷看她一眼,想到江叔的话,思忖片刻道,“博而不精也算半个优势,并非无药可救,这几日我会给你送几份字帖,旁的暂且不提,年前先将四书从头至尾抄写两遍,字练好、四书背熟,其他几门课年后我再提点你一番,就算不能面面俱到,也无伤大雅。”
    阿朝赶忙点点头,端正态度:“哥哥放心,我会用功的。”
    谢昶嗯了声,用朱砂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基础笔画的字留给她临摹。
    阿朝凑近去瞧,首辅大人的字果然不同,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运笔雄劲有力,有种孤山峭拔的风骨。
    再瞧这狼毫的主人,那双筋骨分明、冷白温润的手像上好的美玉,执笔挥毫间在纸上勾画出清浅玲珑的声响,衬得笔下的朱砂行楷如有倾城之色。
    对比她的字,简直软软塌塌不成形状。
    阿朝手臂支着脑袋,恹恹地低下来,无意间却注意到他手腕的那处旧伤,尽管年深日久了,但还是能看到轻微的凹凸。
    愣神间,额头落下轻轻一笔,“又走神?”
    阿朝“啊”的一声,捂了捂额头,仿佛又回到幼时读书时被哥哥支配的恐惧。
    “哥哥……”
    “嗯。”
    “你还从来没告诉过我,手腕的伤是怎么回事,小时候想让你抱我,爹娘都不让。”
    谢昶指尖顿了顿,看向自己手腕的旧刀疤,算起来已经十六年了,当年若不是遇到养父,如今恐怕连狼毫都拿不起来。
    他眼睑低垂,薄唇微微一动:“这双手,是被人生生挑断了手筋。”
    说完,对上面前那双错愕惊惧的杏目,“阿朝,你怕不怕?”
    阿朝脑海中几乎一瞬空白,樱唇颤了颤,半天才喃喃开了口:“挑……挑断手筋?”
    男人气息沉郁,寒意如水一般漫过眼底。
    阿朝眼神惘惘的,只觉有股凉意直冲天灵盖,下意识就要去看他的手。
    谢昶却漫不经心地挪开,扬了扬唇:“骗你的。”
    阿朝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紧绷的后背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她从未从哥哥口中听过那些残酷淋漓的字眼,尽管说是骗他,可他方才那一刻的神情并不似伪。
    甚至,有种透着冷诮的认真。
    从她有记忆开始,哥哥的手就已经伤了,只是爹娘从来都是缄口不言,她便一直以为哥哥是在哪误伤的。
    阿朝看着满纸的朱砂,越看越觉得鲜红得刺眼,像哥哥的血染成的。
    耳边蓦地传来低低一句:“回神。”
    阿朝心头一紧,这才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哥哥大概就是骗她的吧……南浔那种民风淳朴的地方,谁会莫名其妙地挑断别人的手筋呢?
    她吁了口气,继续看他写字。
    “我听爹爹说,哥哥的手受了伤,字也是好生练了许久才有这样的效果。”
    谢昶淡淡嗯了声,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写完这页纸,搁下手中的朱笔,“你若勤加练习,三个月之后小有进展,便足够应付含清斋那群老翰林了。”
    阿朝到书案旁铺纸磨墨,心不在焉地说:“只盼我能得哥哥一两分神韵,如此也不算丢了哥哥和谢家的……”
    她说到一半,磨墨的手被人拎起,这才发现指节不知何时染了墨汁,黑了大片。
    阿朝:“……”
    这是她自小的毛病,不管再如何小心翼翼,每回磨墨总要沾一手脏污。
    谢昶叹口气,压低语调:“先去清洗。”
    崖香得了吩咐,忙将温水端上来。
    阿朝打了点胰子,把手放进去反复搓洗几遍,直到彻底清洗干净,崖香又换一盆干净的清水上来。
    谢昶沉默地看着她。
    少女眉心一点朱砂如同迷心的蛊一般,晃得人心绪颠荡,他也是此刻这才意识到,方才的确反常地同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他指尖捻了抹温水,在她眉心轻轻一划,将那枚朱砂抹去了。
    阿朝清亮的眼眸抬起来:“哥哥,你替我擦了?”
    她困惑的嗓音偏生格外的软糯,像小奶猫的爪子挠在心口。
    谢昶淡淡地移开目光:“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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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澄音堂很快送来了字帖,江叔还搜集了几卷府上珍藏的名人字画一并送来,美其名曰帮助她“陶冶情操”。
    阿朝翻看了几本字帖,竟然都是哥哥的笔迹。
    江叔笑道:“大人回去之后,就将姑娘的事放在了心上,这几日连更晓夜的总算忙完,姑娘瞧瞧,大人的字可是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的。”
    阿朝抱着首辅大人的墨宝,信心百倍,当下就开始认真练习起来。
    孟冬气温骤降,屋里烧着炭火暖洋洋的,崖香给她腿上铺上薄薄的绒毯,阿朝便能在书案前坐上一整天。
    许是当朝首辅的字太过提神醒脑,又许是这份独一无二的殊荣给了她十足的激励,整日练下来倒也不觉得乏累。
    谢昶这几日在忙北疆赈灾一事,一直不曾踏足青山堂,倒是江叔将阿朝的字帖送到澄音堂给他过目,望着小姑娘日益成型的笔锋,谢昶心中还算满意。
    月中时府上收到请柬,竟然是送往青山堂的,阿朝打开一看,才知是崇宁公主生辰宴的邀请函。
    公主的生辰在十月底,每年初冬万花凋零之时,唯有春未园的山茶花灼灼开放,为盛京一景,因而每年的生辰宴,崇宁公主都会在春未园宴请京中世家贵女一同庆贺。
    阿朝思量再三,还是拿着请帖去问谢昶的意思。
    谢昶坐在檀木太师椅上,指节轻叩着案面,“你自己想去吗?”
    阿朝倒没有表现出太过热衷,唯一一次出门还是跟谢昶进宫谢恩,除了与崇宁公主有过一面之缘,那些世家贵女她一个也不曾见过,内心胆怯颇多。
    倒是瑞春向她提了几个名字,都是在含清斋公主的伴读。
    也就是说,生辰宴上她能见到的一部分贵女都将是她未来的同窗,不去似乎不妥。
    江叔也在一旁开了口:“姑娘去吧,整日在青山堂读书写字,人也憋闷得紧,倒不如出去走走,赏赏花,听听戏,横竖那些姑娘小姐们将来也是要见的,既是公主盛情相邀,莫让人觉得咱们拿乔。”
    阿朝又看向谢昶,总之,她听哥哥的安排。
    谢昶沉吟了片刻。
    他其实是不太愿意她出门的。
    一来他在朝中树敌颇多,姑娘一出门,免不了群狼环饲,再多暗卫也难保万无一失,他兄妹二人一损俱损。
    且他向来是不愿看到旁人对她指手画脚,私下议论她的背景,觊觎她的容貌,这是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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