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再想法子弥补吧。
    兄妹俩用过团圆膳,到祠堂祭拜谢敬安夫妇,小丫头跪在蒲团上抽抽噎噎说了好些话,谢昶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目光落在龛前的牌位,谢昶不禁想问养母一句——看到他兄妹二人如今的境况,可有后悔当日请那江湖术士做法?
    当年湖州大乱,那名方士早已不知所踪,后来谢昶暗中接触过不少有名的方士,他们对共感之术竟然闻所未闻,可见三教九流中也有卧虎藏龙之辈,擅共感之术者短时间内未必能够寻到。
    他与阿朝之间,难道终身要为此秘术所累?
    谢昶暗自吁口气,回过神来,见她终于起身,问道:“想放天灯吗?”
    冬至日有放天灯许愿的习俗,阿朝小时候每年都要放,没想到哥哥还准备了这个,她欢喜地点点头。
    庭院里还飘着雪,江叔取了天灯过来。
    谢昶替她将蜡烛点燃,天灯在手中慢慢地鼓起,细碎的雪粒在天灯幽黄的光影里飞舞。
    他眼里跳动着烛火,忽然叹道:“破庙那一晚,你就说想放天灯,想告诉爹娘我们好好的,还记得么?”
    阿朝怔怔地看向他,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他竟然还记得破庙那一晚。
    她曾梦到过很多次破庙,她和哥哥躲在草垛里,亲眼见到过淮王大军杀人的场景,那时候血都淹到她脚面了,哥哥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哭出声。
    哪怕后来失去记忆,那晚鲜血淋漓的场面也一直是她拂不去的梦魇。
    她想放天灯告诉爹娘,他们好好的,没有被坏人发现,哥哥将她保护得很好。
    可在那种朝不保夕的境况里,哪里能买到天灯?
    那晚哥哥蹲在她面前,柔声对她说:“等我们安全了,哥哥就带阿朝放天灯,好不好?”
    可这话说完的次日,他们就在街头走散了,这一走散,就是整整八年。
    阿朝有那么一刻真的觉得,哥哥好像无所不能。
    他记得所有给过她的承诺,也懂她所有的遗憾和希冀,哪怕时隔八年,也会将从前所有未竟之事一一补过。
    谢昶将天灯递到她面前:“许愿吧。”
    眼眶涩涩的,恍惚有一层湿意划过,阿朝忍着落泪的冲动,双手合十,轻易柔软的嗓音散落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一愿爹娘安息,二愿万事胜意,三愿阿朝与哥哥……年年皆欢愉,岁岁常相伴。”
    天灯在漫天雪沫中缓慢上行,摇红灯影里映出少女清丽莹澈的面庞,风雪天浓云密布,万里无星,而她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琥珀一般,仿佛所有被浓云遮住的星星都倒映在她的眼底。
    谢昶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弯起:“不是说,念出来就不灵了吗?”
    小时候问她许的什么愿,小丫头都藏着掖着不肯说的。
    “有什么不能说的?”阿朝抿抿唇,看向身侧男人英俊冷毅的面容,“哥哥是当朝首辅,我若想要什么,何须求神问佛?”
    谢昶弯唇笑了下。
    既如此,那便祝她如愿以偿吧。
    ……
    年前谢昶打算给她找个女先生,补一补经史子集之外的功课,阿朝在乐艺、格律和算术里头选了后者。
    横竖她这辈子是不可能靠琴棋书画出人头地了,阿朝有自己的小算盘——她现在每日与崖香捣鼓胭脂妆粉,竟然也咂摸出了其中的乐趣,往后若有机会在外面开间胭脂铺子,自己会看账本,底下的伙计才不敢胡作非为。
    琼园被查抄,好在留下这几本千金难买的配方,若不能好生利用起来,实在是可惜了,况且她做的胭脂膏子连公主都在用,这就是亮铮铮的活招牌。
    阿朝想过了,她总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谢府,吃喝都是哥哥的。
    哥哥是清正廉洁的首辅,不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况且他日理万机,前朝大事都已忙不过来,总不可能还有工夫研究生财之道。既如此,那就让她做妹妹的来发家致富吧。
    思及此,阿朝不免又有些发愁,她还想把铺子开在寸土寸金的棋盘街呢,哥哥不会给她租赁铺子的钱都拿不出来吧?
    年末谢昶趁闲暇问及她的功课,江叔都是如实回答:“姑娘近来愈发勤学,每日比往常早起半个时辰,上半晌读书写字,午间只休息半个时辰,便又忙活脂粉香料去了,下半晌跟着先生学算术、看账册,算盘打得啪啪响,倒很是乐在其中。”
    他抬了抬眼,觑自家主子的神色,“听佟嬷嬷说,姑娘有意自己开间胭脂铺子。”
    谢昶眸光微敛,指节扣着案面,眼里看不出情绪。
    江叔知晓主子的顾虑,做家长的,没有哪个愿意让自家姑娘出去抛头露面、受人指点,这是其一;生意做得好,当掌柜的操劳,生意做不好,当掌柜的操心,横竖费时且费力,这是其二。
    何况主子名下的产业遍布北直隶,别说府上不差这一口粮,便是娇养出公主的作派,主子也是养得起的。
    可姑娘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又肯为之付出时间和精力,本身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情。
    江叔想事情,向来顾念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对阿朝也是实打实的好意。
    谢昶抬眸,先问他的看法。
    “老奴以为,万不能一盆冷水浇灭了姑娘的热情,”江叔忖了忖道,“就看姑娘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倘若是真的喜欢,大人不妨容姑娘一试?左右都是做女儿家的生意,无需与男子打交道,真遇上麻烦,还有大人出面解决。”
    谢昶嗯了声,沉思片刻,又问道:“姑娘家十五及笄……生辰贺礼上可有讲究?”
    姑娘家喜爱胭脂妆粉,可阿朝自己就是半个行家,外面胭脂铺子的即便再好,只怕还不及她亲手所制的考究。
    江叔当然乐意出谋划策,心道主子冷心冷性这么多年,如今得亏姑娘在,倒多了几分人气儿了。
    江叔提了几句想法,说完笑着感慨:“照大晏人家的规矩,姑娘及笄之后,婚嫁大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大人心中可有主意?姑娘这样的性子,许配哪家的公子更好?”
    话音方落,便见自家主子原本温煦的眸光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良久后,似是沉声一叹:“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江叔哪还敢再往下说,赶忙道:“是老奴多嘴了。”
    谢昶自知对这个妹妹应仅限兄妹之情,但这并不代表,他已有将她许配旁人的心思。
    所谓长兄如父,他既是阿朝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自然要为她择最好的夫婿,不是谁都能娶他谢昶的妹妹。
    倘若天下男子皆非良配,他也绝不让她下半辈子将就着过,他作为兄长,便是养她一辈子又有何妨。
    岁末的盛京年味十足,家家户户都贴上春联,挂上了红灯笼。
    谢府也不例外。
    这几日丫鬟小厮们又是洒扫除尘,又是张灯结彩,府内上下热热闹闹的。
    阿朝的生辰在南方小年这一日,与北方小年差一天,两位主子又都是南方人,江叔与几位管事一商议,干脆腊月廿三、廿四连着庆贺两日。
    谢昶向来对年节不算热衷,一应事宜都交给底下人操办,便是小年和除夕这样的日子,忙到夜不归府也是有的,可今年府上多了个小姑娘,又逢她生辰,自然不能马虎。
    曲目单送到青山堂时,阿朝还在书房写字。
    “哥哥当真同意,请戏班子进府表演?”
    姑娘爱看戏,见到曲目单时两眼都放着光。
    江叔笑道:“廿四既是姑娘的十五岁生辰,又是南方的小年夜,自然姑娘想怎么热闹都成。”
    阿朝就挑了那日在春未园未看完的《慈悲愿》,“到时候让府上的丫鬟婆子们都过来看吧。”
    江叔含笑应下。
    爹娘早逝,只留下她与哥哥两人,那些繁冗的及笄礼费时费力,她自己也累得慌,能与哥哥一起用顿晚膳,已经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廿四这日,正屋进进出出,人人面上皆是欢喜之色。
    好像及笄是个分水岭,过了今日她便与从前全然不同了。
    阿朝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抿抿唇,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她还是哥哥的妹妹,况且她又不急着嫁人。
    她今日穿的一身朱红缂金丝蝶纹的云锦上袄,配浅杏色的织金马面,颈上佩戴赤金八宝璎珞,虽不似吉服那般隆重繁复,但比以往还是要正式一些。
    听说是佟嬷嬷拿到澄音堂给哥哥过目才定下来的,连阿朝自己都觉得太过秾艳,没想到哥哥竟然也认可。
    想是今日生辰特殊,又不必出府门,在府上穿得艳丽些也无妨。
    朱红云锦的衣裙,衬得菱花妆镜前的少女面色如霞,娇艳欲滴。
    连佟嬷嬷都在说笑:“老奴活这么大年纪,还从未见过姑娘这般千娇百艳的好颜色!往后求亲的人家,还不得将咱们谢府的门槛踏破。”
    谢昶来时正听到这一句,握着珐琅镶金锦盒的手掌微微攥紧。
    身后的江叔听得捏了把汗,大人似乎并不喜欢外人议论姑娘的婚事,好在他面上并无多余的神色,江叔这才暗暗松口气。
    众人见他来,赶忙敛了笑意,俯身行礼。
    阿朝回眸含笑唤了声“哥哥”,顾盼间有种清艳逼人的气质。
    谢昶薄唇微抿,将那锦盒递到她面前:“生辰快乐,打开看看?”
    阿朝点点头,含笑打开卡扣,一支清透细腻、雕纹精致的玉笄映入眼帘。
    少女眸光一亮:“哥哥,你怎么不早说送我玉笄?”
    她还仔细挑了几样金笄作今日绾发之用,金笄的款式比寻常的金簪要简洁朴素一些,相比之下,面前这根玉笄不但玉质温润,色若凝脂,笄首竟还雕琢了两朵并蒂的白兰。
    南浔家中的院子里就有一棵白兰树,每到夏日,屋前屋后都是白兰花的清香。
    她那时已有小女孩的爱美之心,总喜欢摘两朵白兰花别在鬓边。
    这玉笄,定是哥哥花了心思挑的。
    江叔替自家这长了嘴却不说的主子解释道:“大人知晓姑娘喜爱白兰,刻意去请教了玉雕大师,这笄首的并蒂白兰可是大人亲手雕刻的。”
    谢昶淡淡看他一眼,倒没多说什么。
    阿朝却没想到自己十五岁生辰的玉笄竟然是哥哥亲手雕刻,心底堆积许久的浪潮瞬间奔涌而上,又化作浓浓的热意弥漫上眼眶。
    指尖摩挲着笄尾,那里打磨得非常圆润光滑,她忽然想到什么,又破涕为笑,只是眼眶红得更厉害了。
    哥哥这是怕她重蹈覆辙,拿金簪刺伤自己的手,所以才特意选的玉笄吧。
    谢昶还未反应过来,胸前蓦地扑过来一团温软的身体,少女纤细的手臂扣紧了他的腰身。
    谢昶僵在原地,微微绷紧了脊背。
    胸前湿热一片,是少女眼泪的温度,而后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自胸口传来:“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谢昶闭上眼,深深一叹,看来他教她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小丫头还是没听进去。
    倒是佟嬷嬷在一旁笑着开口道:“姑娘今日及笄,往后就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再像孩子这般抱着阁老不放啊!”
    人人都这么说,她长大了,不能再与哥哥亲近了。
    这话从哥哥口中说出来,阿朝只当搪塞了事,可佟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也是阿朝尊敬的长者,她也这么说,阿朝就不好意思再抱着了。
    她吸吸鼻子,缓缓松开了哥哥的腰身。
    收回手时,人却怔愣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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