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道:“是的,学生看桂提学在场,想着若以古文答题,虽能得知县欢心,但未必会入得了提学大人的眼,又不知这俩人怎么判定,因此仍以时文答之。”
    褚若贞看看外面,压低声问:“中案首有几分把握?”
    齐鸢道:“端看有无旁人善作古文了。”
    褚若贞听完,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齐鸢考虑得对,洪知县虽挚爱古文,但终究是一人所好,与主流不符。既然提学大人也在场,所以答卷考核就不一定是洪知县一人来定了。
    做古文,定会极得洪知县欢心,但也会难入提学官的眼,因此运气好就是案首,运气不好连取中都难。而做时文,取中是一定能的,就是未必能得案首了。
    县试才刚考完,褚若贞又听说齐鸢考试时病了一场,便也不拘着他了,放他回去休息两日,放榜后再来学馆。
    只是心里多少有些担忧。因古文之风并非科举正脉,曾有考生才华满腹,但因与科举正脉相差甚远,因此难过乡试这关。士子们当然也渐渐摒弃古风,十分注重词气。若洪知县遇到了难得的古文,会不会起了惜才之心额外提拔呢,到时候他会在齐鸢和对方之间选谁?
    这边当老师的操心不迭,那边的齐鸢却将县试抛在了脑后,钱福这几日天天打听婉君姑娘的消息,这天终于从一个小龟奴嘴里套出了话,说婉君姑娘三月份上旬便去京城。这几日已经在收拾随身的物品了,只是东西较多,怎么也得五六日后才能开始动身。
    那小龟奴本来是去齐家铺子买熏香的,见问话的是钱福,又一打听,果然小纨绔齐鸢想见自家姑娘,不由鄙夷起来,嗤笑道:“我家姑娘何时见过小公子这样的人物?小公子还是找别人吧。”
    婉君姑娘虽是扬州第一名妓,但并不是红倌之流,而是经人调教过的扬州瘦马,才艺双绝。平日来往也都是名士大儒,从来不见商贾纨绔。
    钱福不过问个话,被人贬损一通也是来气,对齐鸢道:“少爷见她干什么?要是想见姑娘,苏州名妓南京名妓都多的是,就是本地养瘦马的人也多了去了,除了她旁人谁不能见?也就他们家毛病这么多。”
    齐鸢一听这话也不由犯苦,他虽然不会将齐府拖进忠远伯府的是非里,但也无法做到对原来的家庭不闻不问,婉君这里是唯一妥当的办法,毕竟扬州瘦马并非寻常娼妓,她们的人脉和消息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现在对方不愿见他,齐鸢想来想去,只得去找严怜雁帮忙。
    严姑娘最近却忙于在花船上陪人吃酒赚钱,直到第二天上才抽空见了齐鸢一面。
    齐鸢见她神色跟以往截然不同,仔细一问,才知道是张如绪的案子结了——曾奎因殴打张如绪,致张如绪双腿折伤,因此杖一百,流三千里。其余同伙罪减一等。但因曾奎等人被人打断了腿,因此可戴罪责限医治,限满之后发落。
    曾家哪能看着自家孩子被流放,最后无法,用银子赎了罪。洪知县将几家赔来的钱财尽数赔给了张家。
    张如绪这几日虽然腿伤痛苦,但得了银子后就立刻催着父亲去严家下聘。
    张母又听人说张如绪的腿肯定是不行了,洪知县可是按照张如绪日后终身无用给那些人定的罪,以后别说科考,就是在家干活都不成,犹犹豫豫,怕儿子娶不上老婆,因此虽心里嫌弃严姑娘不清白,但也没阻拦。
    严家虽想让严姑娘继续赚钱,但又怕两个儿子将来说亲的时候家里的名声不好听,因此假意应承下来,两方一商议都不愿张罗,于是一切从简,连婚期都匆匆定了。
    严姑娘没想到柳暗花明,耽搁数年的婚事竟然就这样定了。这几日便一心地攒些银子,为自己备点嫁妆。
    齐鸢上船后,严姑娘忙让船娘沏了顶好的香茶招待。这茶叶十分贵重,是用薄藤纸裹着龙脑,置放在茶叶上,另取麝香壳安在罐底,用盖子封死,等香气渗透的。
    齐鸢看这姑娘统共就这么点好东西,如此珍而重之地拿出来接待自己,显然是知恩之人,便也不啰嗦,径直道:“严姑娘,齐某有一事相求。”
    严怜雁正抬手为他斟茶,听这话不由放下茶壶,恭敬拜倒:“小公子几次雪中送炭,乃是怜雁大恩之人。小公子有事只管吩咐便好。”
    齐鸢点头,示意让她支开一旁的侍女。等船舱中只剩下俩人后,齐鸢才拱手道:“严姑娘,齐某这两日想见一见婉君姑娘。只是听说婉君姑娘十分厌恶商人子弟,因此恳请严姑娘能帮忙美言几句,设法为齐某引见一番,齐某感激不尽。”
    他说话并没有给人回绝的余地,既然已经来求人了,自然是一心只想成的,何必给人拒绝的机会来显得自己多体贴?齐鸢话说的死,眼神也十分坚定。
    严姑娘不敢受礼,连忙避了还礼,只是听到这要求后愣了愣。
    “这个自然可以。”她迟疑道,“可能要费两日功夫,我也不知道婉君姐姐在哪儿,需要打听一下她的行踪。”
    “哦?”齐鸢惊讶了一下,“婉君姑娘还四海为家吗?”
    严姑娘又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齐公子说笑了,婉君姐姐平日只在馆舍里。只是最近她一直在陪谢大人。对了,齐公子不是认识谢大人吗?”
    谢兰庭?这厮还没走呢?
    齐鸢心里犯嘀咕,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外面一阵吵吵嚷嚷:“放榜了!县试放榜了!”
    有人质疑:“怎么可能?这才两天就发榜了?”
    “县衙已经贴出来了!”其他人边跑边喊,“快去看啊,再去就晚了!”
    船工和船娘也纷纷站出去看,齐鸢也朝外探头瞧了瞧。
    岸上行人匆匆,不少人都往县衙跑去,湖边停着的花船里也窜出几个人,有的甚至衣衫不整,边走边整理,路过齐鸢这边时还冲他嘿嘿一笑,一脸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的猥琐。
    齐鸢心里十分惊讶,按照这次的儒童人数看,洪知县至少要看三千份答卷吧。两日?怎么能看得完?
    他自己觉得疑惑,一想即便是真的,自己现在过去也挤不到前面,因此仍回船舱跟严姑娘说正事。一是叮嘱对方避开谢兰庭,让自己与婉君姑娘单独见面。二来嘱咐她不可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张如绪。
    严姑娘一一应了,这边正聊着,就听外面又有人粗着嗓子大喊。
    “少爷中了!少爷快出来!”
    常永是天天去蹲榜的,今天县衙张榜时他第一眼就瞅见了,只不过齐鸢的位置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又抓着旁人问,才知道那个位置就是第一的意思。
    少爷竟然中了案首?!扬州第一小纨绔竟然中了县试案首?!
    常永又惊又喜,急急忙忙跑来报信,路上遇到孙大奎,后者死活不信,常永只得拉着孙大奎又跑回去看了一遍。谁知到了地方才知道孙大奎不识字,气得他一路骂着孙大奎赶紧来找齐鸢。
    湖边的船只大同小异,常永等不及钱福指认严姑娘的船,干脆让孙大奎站在岸边大喊:“少爷!少爷你中了!少爷你中案首了!快出来啊!”
    孙大奎嗓音粗犷,这一嗓子下去,各船只上又呼呼啦啦地钻出来许多人。
    有不少人不等钻出来就着急大声问:“果真中了?”
    孙大奎听见有人问,也胡乱答:“中了!少爷中案首了!”外面“嗡”的一下热闹起来。
    齐鸢从船舱出去,抬头见孙大奎在岸上乱喊,简直哭笑不得,赶紧让船靠岸,跳上去跟常永确认:“确实是案首?”
    常永道:“确实!真真的!圆圈中间最大的那个,第一个!”
    他们几个都兴奋地手舞足蹈,齐鸢却只是浅浅地笑了下,打算去告诉褚若贞。
    “第二是谁?”齐鸢边走边问,“是何进?”
    常永啊了一声:“小的没注意。小的只看少爷的名字了。”
    孙大奎却道:“不是他。”
    常永讶然:“你又不认字,你怎么知道的?”
    “何进是俩字,”孙大奎粗生粗气道,“第二个人是仨字。”
    齐鸢突然停住,好奇道:“三个字?”
    洪知县对治下的生童心里是最清楚的,何进是原定的案首,被自己碾压乃是因为自己是还魂的异数,怎么还有别的异数?
    常永莫不是看错了吧,难道自己不是案首?
    他心里疑惑,转身跳上马车,对孙大奎道:“走,去县衙看榜。”
    第28章 孟大仁作
    县衙张榜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齐鸢跟三个家仆赶到时,人群已经躁动起来, 有人大声喊着要求知县磨堪卷宗, 严惩舞弊者。
    县试的前十名考卷已经跟名次同时贴出,齐鸢虽然挤不到前面去,但一听众人沸议也知道自己是案首了, 因为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个。
    齐鸢怎么可能考得中?甚至还得了案首?
    这其中一定有异, 那文章肯定不是他写的!
    齐鸢对此种非议倒是不怎么在意,文章是自己写的, 自己前后左右都无人, 抄也没得抄, 聊也没得聊。如果是考前请人代写, 那得是押题或者事先知道考题, 那样需要自证清白的就是洪知县了。
    洪知县最为爱惜声誉的,这种事自然让他去操心。齐鸢现在比较关心的第二名是谁。
    现在众人群情激奋,都当齐鸢是舞弊中试的。齐鸢也不傻, 见县衙门口没几个衙役,这时候钻人堆里岂不是招恨吗?干脆只派常永过去看看情况, 自己则带着孙大奎和钱福上了街对面的酒楼。
    酒楼的小二认得齐鸢,忙笑着迎上来:“小的恭喜齐案首!齐案首,还是二楼雅间?”
    一楼大堂里的人闻声纷纷回头朝这边看过来,神色怪异。齐鸢只当没看见,对小二道:“要个临街的, 上壶好茶。”
    小二应下,一路弓腰引路一路高喊, 另一边跑堂的立刻应和起来, 大声赠菜, 不多会儿的功夫,蛋黄糕、乌梅羹、冰糖火腿,红袍虾等便摆了满满一桌,因是春末,冷热碟各半。粗粗数着也得有三十多样了。
    原来这也是周围酒楼的规矩,新案首在发榜后先去谁家,便意味着将好彩头带给谁,酒楼便会给案首赠菜。只不过一般都是赠几样甜点,上两壶好茶,唯独齐鸢因经常光顾这些地方,本就得各处老板喜欢,这下他得了案首,老板便干脆赠了整整一席的东西。至于那些生童的议论,跟他何干?
    这下便连钱福和孙大奎都面色泛光激动起来,他们齐府的人虽然有钱,但何时被这样当成上宾招待过?齐鸢也觉好笑,招呼俩人一起坐下,边吃边等常永。
    不多会儿,楼下似乎又来了不少人。
    齐鸢倚窗看着不远处的县衙大门,就听有人正踩着楼梯噔噔往上走,边走边道,“那齐家的草包定是使了什么法子!气煞我也,知县大人明知他作弊为何还要取中他?”
    另一人道:“汪兄慎言,洪大人只是考官,如何能知道他是不是作弊?”
    齐鸢挑眉,听出来后面这个正是何进的声音。
    这几人大概刚进门,并不知道自己就在这,讨论得倒是很热闹。
    姓汪的同伴尤其愤愤不平:“洪大人如此,简直是羞辱我等读书人。那两篇文章我看过了,若是齐鸢有这本事,早就高中举人了!为何年年县试都考不过?别说他是出了名的草包,便是寻常的儒童,年纪还比你小呢,如何能写出那番文章来!我看他定是找了乃园里的人给他捉刀!”
    “齐鸢这个必然有问题。那卷子定是旁人写的无疑了。”另有一人道:“但我纳闷,第二篇怎么回事?孟大仁的文章看起来格式都不对吧?”
    “就说这次县试有问题!说是没有内通关节谁信?当我们都是傻子吗?”姓汪的继续道,“何兄,你如今孤身一人,还要照顾幼弟,不好得罪知县大人。我等却是不怕的,这事我们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说完迫不及待又转身下楼,齐鸢在楼上瞧着,见这姓汪的竟是个方巾襕衫的秀才。汪秀才路遇另一批怒气冲冲的考生,跟那几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随后举着胳膊一指,一行人又冲县衙张榜处去了。
    县衙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齐鸢又听着隔间的动静,另一个同伴正安慰何进不要伤心,俩人低声交谈,完全没有下去掺和的意思,不由心里冷笑。
    就姓汪的这样,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不傻的?
    纠结生童在县衙闹市,不管这次县试有没有问题,这样都少不了一顿训斥的。更何况汪秀才不知道桂提学还没走吗?洪知县是不能拿他这种有功名的生员如何,但桂提学可以。
    有了汪秀才的号召,原本散开的生童们重新又聚集到一起,另有落榜的考生也跑过去,人群越聚越多,齐声在县衙外大喊着“科场舞弊”“考取不公”!
    这边正喊着,就见县衙大门被人从里打开,随后出来两班差役。为首的一个正是那天宣读名册的胥吏,往前一站,高声喝道:“何人在此喧哗闹事!”
    生童们刚刚吵嚷得厉害,个个要求知县给个说法,此时见了差役却是下意识的犯怵,往后挪着。
    汪秀才左看右看,气哼哼冲上去:“刘衙役,我们要知县大人给个说法!齐家的草包如何能当案首!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县试舞弊至此,我们不服!”
    “不服就憋着!!”汪秀才话音刚落,旁边斜刺啦冒出一个人,个头高大,穿着簇新的湖绸衣服,带着四五个健仆,摇着扇子哈哈大笑,“齐鸢都能考案首,只能说明你们这帮家伙没用啊!”
    说完也站下,看着榜上贴出的文章摇头晃脑道:“这字圆乎乎的,可不就是齐鸢写的!哪里有疑问?”
    齐鸢看着那人陌生,心道也不知道这个是谁,只是这行事张扬,倒像是自己在书里看过的真纨绔。
    汪秀才怒道:“他写的那就是他的文章吗?”
    真纨绔“咦”了一声:“好生奇怪,难不成他写的文章,得算你头上?”健仆们闻言哄笑成一团。
    汪秀才辩不过他,气得脸皮直抖,说不出话。
    后面的生童忍不住大声道:“作弊的法子多了去了,代考、夹带、场外传题、甚至割卷,花样那么多,哪样不成?”
    “这样的话,你们这一场的所有人都不能算数啊。”那纨绔哇哇大叫,道,“好狠毒的心肠!自己考不中就污蔑旁人,这二三百人都白考了啊!”
    生童里有已经考中的,原本也只是气愤齐鸢为何得案首,此时一听不由后背一凉,心道若是真的这场有问题,自己岂不是要重新再考?到时候出的题目未必就能答得上了,自己反正已经中了,案首是谁与自己何干,心思一转,已经有了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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