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嬷嬷亲自将新做出的两身衣裳捧给齐鸢。齐鸢看这两件的布料颜色,正是自己之前选的鱼肚白和落日红。鱼肚白是日头将出未出,青意泠泠;落日红则是日头要落未落,红艳昭昭。
    两件衣服,俨然代表着他要承担的两个身份和角色。齐鸢忙郑重接了,让银霜好生收起来。
    他则跟许嬷嬷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下了轿,将老夫人迎入屋内。屏退下人,郑重行了大礼。
    齐老夫人自从知道他不是小纨绔后,便免去了他每日的请安。齐鸢只在有事需要回禀时才会去老夫人那。而老夫人自己则再也没踏进过这处院子,想来是怕睹物思人。今天这番,恐怕是有要紧的事情。
    齐老夫人打量了齐鸢一会儿。
    她发现齐鸢的长相变了一些,眉目间虽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脸颊瘦了些,眼睛长而挑了些,双目湛然沉静,面上的娇憨情态全无,一看就知是个聪慧清俊的公子。
    她之前不愿见到齐鸢便是因为这个——她害怕自己记忆中的乖孙孙的模样日渐模糊,被这个陌生人替代。
    可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齐鸢在县试初露锋芒后,又智斗匪寇,被知县贴榜宣扬,如今已经成了江都县的名人。现在谁不知道制香的齐府出了个案首?
    以前的鸢儿被人称做“齐方祖他儿”,现在的齐方祖是“齐案首他爹”,前后差别不可谓不大。
    可这才刚刚县试而已。日后府试院试乡试……谁知道这孩子该有多大的造化?
    齐老夫人心中暗暗叹息,再一想齐鸢生死关头竟还那样善察人心,精于算计,胆大妄为,幸而他心性宽厚善良,否则那天何进和柳大宝哪还有性命?
    这人有这番心胸和本事。自己之前总怕他为了一己私利置齐府安危于不顾,倒是一时偏见,看走了眼。
    齐府在他手中,或许真能摆脱困境?
    齐老夫人不敢抱太大的期望,不过如今府试在即,齐鸢恐怕一定会受到钱知府的刁难。有些事情,倒也该让他知道了。
    齐老夫人吃了一口叹,见齐鸢垂首安安静静的样子,语气也柔和下来。
    “我听人说,北方的官宦之家,扫墓时要行焚黄之礼。普通人家也要烧些冥纸银锭,这是我让人给你准备的。明日你随老爷扫过墓后,可以自行找处路口,再祭家祖。”老夫人说完,冲许嬷嬷微微点头。
    许嬷嬷递了一个布包过来,里面果然是北方清明要用的几样东西。
    齐鸢对此始料未及,接着包袱呆怔了一会儿,急忙下跪行礼:“晚辈谢老夫人垂怜……”
    齐老夫人已经站起来,伸手将他扶住:“不必分得这么清楚,我们仍以祖孙相称便是。你这几日在山上可还适应?”
    齐鸢微微低头,道:“回祖母,山林之中清净,乃园的住房也很齐整,孩儿住着很好。”
    “但到底是山野中,蓬屋蔽窗户的,现在春日晴好,住着或许还行。等过阵子天热起来,怕是难熬了。”老夫人摇了摇头,又问,“你们吃的如何?”
    乃园里的吃食不要钱,平时都是糙米和煮菜,偶尔能加点荤腥。对于贫寒士子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起码能够果腹,不用自己发愁。
    齐鸢是过惯苦日子的,吃这些十分坦然,但齐家主仆向来养尊处优,饭菜无肉不欢,一年四时果子不断,平时喝的都是甜汤橘酒,就连待客的茶叶都是六安毛尖、极品雪芽或者齐府自己熏的龙脑香。老夫人对于蔬菜煮羹怕是难以想象。
    齐鸢不愿给齐家人添麻烦,因此拱手道:“回祖母。山上的饮食十分清淡洁净,常有山鲜,很适合孩儿养身。”
    老夫人一听,只当他们也能七碟八碗的,果真笑着点了点头:“如此就好。我还想着若山上清苦,以后就让人给你送饭,你年纪小,又经了大病,不费心些怕以后落下病根。”
    齐鸢唯唯称是。
    老夫人闲话叙过,又问了两句齐鸢的课业,这才说起正题:“算起来,现在距离府试只有一个月了。扬州府六县两州,单是参加府试的生童恐怕就要几千人。你虽然得了江都县的案首,但以前鸢儿名声在外,府试的主考官又是钱知府,依我看,你这次恐怕要被压一科了。”
    齐鸢没想到老夫人会提到钱知府。老夫人的性格跟齐方祖不同,这位老人家从来不放无的之矢,现在提起钱知府,应当是要说些什么。
    “祖母。”齐鸢思索一番,问道,“钱知府跟我们家有过节?”
    “这事说来话长。咱齐家祖上原不是扬州人,家里也不是制香的,只是走南闯北贩卖些香料而已。”
    老夫人缓缓道,“后来你高祖父去岭南进沉香,赶上那边五月大疫,许多人为了斗米卖儿卖女,你高祖父心善,便将原本买沉香的银子都散了出去。又见其中有位识文断字的老先生,并未染疫,但身边无儿无女,很是可怜,便将老先生带到了船上照顾。这位老先生临去前交代了自己来历,又留了一本香书给你高祖父,其中印篆香、熏佩香、凝合香,涂傅香以及佛藏诸香,样样记录博引详实,始末清楚。这就是咱家的制香之本了。”
    齐家高祖父本就是贩卖香料的行家,因此对诸香习性气味极为精通,书里的合香之法又是一学就会的,因此他炼制的合香越来越有名。高太爷渐渐攒了些银两,在扬州落了脚。
    后来子孙认真经营,便又将此业做成了世家买卖,也攒下了千亩良田,万万家产,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馋。
    钱知府当初刚到任时,也曾登门拜访齐方祖,谁想酒过三巡之后,钱知府便提起自己的一位仆人,说那仆人是雷州人士,祖上有本香书被恶仆偷走,流落了出去。后来几经寻访,得知落到了齐家手里,因此有意告官,让齐家归还旧物。
    齐方祖跟官吏打交道向来提心吊胆。一般遇到勒索拿要也都是捏着鼻子忍下,旁人要钱就给钱,要利就让利,从不敢惹怒他们。但是香方对齐家来说是立足之本,齐方祖哪能答应。
    于是他当天便装醉,又使了点计策脱身。
    钱弼彼时才刚刚上任,行事不敢过于张扬,因此这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前年,他又遣了媒人来。
    “……那天我跟你父亲一看来的是官媒,便知道事情不好。果然,那媒人说是来给鸢儿说亲的。”
    齐鸢正认真听着,冷不丁吃了一惊:“说亲?”
    堂堂扬州知府,竟然要小纨绔做女婿?
    老夫人叹了口气,心事沉重地来回走了两步,才重新在榻上坐下,蹙眉道:“当时我跟你爹也很吃惊。官媒只说知府家的女儿,但没说是哪个。我跟你爹哪里敢应?一则知府家女儿虽多,但最小的一个都比鸢儿大出五六岁。这年纪实在不合适。再者,咱家只是一介商户,知府可是朝廷命官,俩家门第相差悬殊,鸢儿又是出了名的不务学,知府如何就会嫁女了?这一出实在蹊跷。”
    齐方祖很防备钱知府,又没有攀交权贵的心思,一想这事儿怎么都说不通,便以齐鸢年纪尚小,要专心科举为由将亲事拒了。
    自那之后,钱知府再看齐方祖便如同仇人一般。
    齐鸢也没想到钱知府竟然有过这样的打算,京城中倒是有官员认家婢为女,下嫁到别人家的。
    知府要嫁的未必是真女儿,让人疑惑的是这人的目的:“钱知府看上我们家的香方了?他如今是朝廷命官,要这香方做什么?也要经商不成?”
    老夫人也是摇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是你也是看到了杭州穆家的样子。穆家经商数年,哪能不知讨好官吏,打通关系?如今与知府关系交恶到如此地步,恐怕是早已被人视作了肉中钉,板上鱼了。什么勾结山匪,不过是官府捏造的借口罢了。杭州如此,扬州又岂是安乐之地?”
    老夫人说完,拉了齐鸢的手,叹气道:“你爹原本想趁着海运,将家里的一些财物偷偷运转出去。这样今年吏部大考之后,钱知府能调走最好。若他不走,我们就早早举家搬迁。
    当初我不愿你参加县试,也是因有离家的打算。没想到钱知府消息灵通,竟不让我们离扬了。你又恰好没考府试。伯修,只要他还当着知府,别说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这府试恐怕都过不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清明,有个题外话。
    北方清明有互相送画卵的习惯,这个习俗自古就有,隋唐时最流行,隋朝时人们习惯把煮熟的鸡蛋染成、 “蓝茜杂色,仍加雕镂”,作为寒食节的见面礼。
    第45章 吉凶环转
    钱知府与齐家的恩怨, 起源于齐家香方,然而香方并非是齐家本来的物品, 所以若非必要, 齐老夫人并不打算让齐鸢知道。
    但齐鸢读书太好了,竟然拿了县试案首。如今清明节在即,老夫人想到这孩子的处境原本就十分怜悯, 再一想若让他不明不白地府试落第, 自己的心里也过意不去,这才将事情始末告诉齐鸢。
    齐鸢在听到这番话后沉默了许久。
    只是他此时的心情并非慌张气愤, 而是一种面对命运重袭, 情景再现的哭笑不得——六年之前, 在谨身殿外, 杨太傅便问过一句同样的话:“只要圣上余怒未消, 别说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也不可能被取中。祁垣, 你当如何?”
    齐鸢彼时心高气傲,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因言惹祸, 但面对自己尊敬的杨太傅,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所想。
    “前有符相十上春宫皆不第,学生年幼,别说一科落第,便是十科落第又如何?”他当时说完轻轻一顿, 吐露狂言,“更何况学生所学的是治世之道, 非事君之道。今日学生所言句句肺腑, 并无错处。”
    杨太傅闻言大惊失色, 半晌后失望道:“如此,你……还是在家思过几年吧!”
    忠远伯府内忧外患,齐鸢心气高,不愿意求人,果然选择蛰居在家,韬光养晦,一等便是六年。
    他原想的是六年后自己乡试必定一鸣惊人,十六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到时候他仍是天下第一人。可是谁想造化弄人,六年后,他没等振翅便一命呼呜。
    而更让人无奈的是,如今他换了身份,竟然又一次遇到这个问题。
    假如不能继续科举,当如何?
    当初在县学,桂提学对他的那句评价再次在他脑子里响起——那位神童闭门不出,也没见什么文章现世。
    齐鸢当时心神一震,随后悲哀地意识道,如果不是侥幸魂穿在小纨绔身上,自己那六年的隐忍的确毫无意义。
    死生之间,他的想法的确变了。
    “修身齐家,并非只有科举一途。假如孙儿注定无法通过府试,从此不能继续科举。那孙儿也会继续以纤微之名,做有意苍生之事。”齐鸢声音微微颤抖,回答齐老夫人,也像是在回答六年前的杨太傅,“更何况吉凶环转,一切皆在人为而已……”
    他说到这心绪翻涌,猛然打住。
    齐老夫人不是杨太傅,有些话不宜多说。
    齐鸢深吸一口气,顺着老夫人的话头转而道:“钱弼积怨数年,现在突然发难,应该是有什么缘故。孙儿的府试倒不必过于忧虑,至于齐家安危,孙儿倒是有一个法子……”
    齐老夫人见齐鸢脸上并没有多少忧虑,不由惊讶道:“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屋里的下人已经屏退,只有他们祖孙和许嬷嬷。许嬷嬷见状,也退去门窗处守着。
    齐鸢拱手,趋前一步,低声道:“孙儿要买的庄子已经有了眉目。那庄子在瓜州,虽距离府城六十里地,但仍是江都县辖,出入不受路引约束,又紧邻码头。若真到紧要关头,我们可以假做举家出逃,实则暂居瓜州避祸。至于银钱,孙儿也有一法,可以偷偷运些过去。只是需要避人耳目,数量也不多,只够大家衣食之用。”
    老夫人这才想起齐鸢前几天的确说过要买庄子,吃惊道:“你那天不是才说要买,现在竟已有眉目了?”
    齐鸢道:“还未来得及跟迟兄见面,应当差不多了。”
    今天常永接他的时候,说迟雪庄来找过,见齐鸢不在便让常永捎话,说齐鸢要的东西有着落了。齐鸢原本想着明天清明约迟雪庄踏青,到时候再详细问问,没想到齐老夫人先过来了。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情,买庄子的钱还得靠老夫人呢。
    “瓜州虽是弹丸之地,但位置紧要,际沧海,襟大江,实则七省咽喉。”齐鸢走到书案前,将未写完的拜帖拿开,重新铺纸磨墨,随后寥寥数笔,勾出了一张简略地图。
    齐老夫人跟过去凝神一看,只见扬州之北,宝应高邮等地勾画清晰,扬州府城以南,杨子桥、瓜洲镇等地也显出轮廓。至于府城大门、各处卫所、河道走向,另有简略点画,不由大吃一惊。
    齐鸢几笔挥出上下几省梗概,随后将毛笔搁置。
    “瓜州避祸只是权宜之策,等风头过后,我们再举家搬迁。到时候权看能否办出假的文牒路引。如果能办成,那我们可以沿运河南下。”
    他伸手,用食指在上面轻轻滑动,示意南下路线,“瓜州以南,常州、苏州非安稳之地,但从平望驿往西,去湖州,又或从嘉兴府往东,百二十里路至松江府。这两地的官员都是太傅门生,为政宽和,可以投奔。若不能办出路引文牒,那大家便乘船入海。”
    齐鸢手腕轻抬,指尖随之滑动:“秋冬随风向南,直抵松江府。夏季则守风向北,若顺风杨帆而行,用不了两旬便可直抵天津,进入……京城。”
    说到这里,手指轻轻停顿,垂下睫毛,神色黯然下去。
    自己若乘船顺风而行,顶多一月便能回家了。可是人面已变,一切只能是空想。
    江水三千里,何日可归乡?
    齐老夫人的内心也不平静,舆图都是朝廷下令,由各地官员三五年绘制一次,再上交朝廷的。虽然各地书馆都有本地的府志县志,舆图也会定期刊印,但能记住南北数省山川河流,卫所设置,甚至知道沿路驿站的人能有多少?
    齐鸢的才能,不止在科举!
    老夫人只觉心中咚咚乱跳,她忽然想到另一点。
    “你刚刚说府试不用过于忧虑,是也有什么办法吗?”
    齐鸢回神,轻轻摇了摇头:“府试如何只能看运气了。不过孙儿如今在乃园读书,倘若接连几科被黜落,褚先生也不会坐视不管。先生如今虽退隐归田,但他还有同年及门生在朝中做官。更何况桂提学对孙儿也多有看重,今年府试,钱弼想要从中做手脚,也得掂量掂量。”
    现在到底跟六年前不一样了。
    六年前他虽是少年神童,太傅门生,但除了太傅之外并不结交其他人。如今他虽是白身,却有亲朋师长相助,就连迟雪庄都在暗中帮他做事。
    齐老夫人恍然一怔,渐渐明白过来:“是了,这倒是老婆子的疏漏了,读书人有同年座师,的确跟我们商户不一样。”
    她说到这里,不由苦笑,叹了口气:“你爹之前整日攀交那些乡绅,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家里有什么麻烦,能得这些士绅帮忙。可这些人哪里瞧得上咱,没事的时候他们隔三差五哄你爹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从他手里哄银子,遇到了事情,却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前些日子,你爹为了找出凶手求他们出面给官府施压,他们也都避而不见。”
    齐鸢颔首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平时都是酒肉交情,如何能指望他们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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